去年冬天,推母親的輪椅穿過蔡鍔路的老巷時,梧桐葉正落得紛紛揚揚。五十分鐘的顛簸后,三王街的"雙燕"餛飩店就在轉(zhuǎn)角處冒起熱氣。掃碼點單的瞬間,玻璃倒影里母親的白發(fā)忽然和記憶重疊——那年她指著墻上價目表說"細伢子喜歡吃",聲音清亮得像檐角風鈴。
青瓷碗里的餛飩在湯里翻涌,薄皮裹著粉肉餡,像極了她白襯衫上散落的櫻花紐扣。第一口熱湯入喉,七十年代的陽光忽然漫過來。那時我們住在東塘五中的紅磚墻里,每個禮拜天母親牽我走過長廊,總會遇見鄰居笑著問"到哪里克咯"。她眼里總閃著光:"進城克!"小伙伴們羨慕的眼神讓我挺胸抬頭——我有外婆家在南門口,有樊西巷的青石板路等著我們踩響。
母親是共和國同齡人,她記憶里的長沙,東塘往南還是菜地連綿。有同學雨天掉進化糞池的糗事,她講起來總帶著后怕。從南門口到侯家塘的黃泥巴路,她來來回回走了半輩子,毒辣太陽把鞋底曬得發(fā)軟,梅雨季的濕冷鉆進骨頭縫??芍灰獱科鹞业氖郑牟夹冗M泥里也像踩著云。
"雙燕"總在必經(jīng)之路上等我們。那時它還在黃興南路,左邊是德茂隆的醬菜香,對面是李合盛的牛肉面。店堂里沒有裝飾,大白熾燈照著師傅們的指尖翻飛。我總看呆那單手包餛飩的絕技:竹刮板挑餡如蜻蜓點水,掌心一搭一卷,三指捻出燕尾,轉(zhuǎn)眼就是一只白燕。師傅們圍坐包制的模樣,比戲臺還好看,鐵盤里很快排滿"白蝴蝶",掌勺師傅揮汗如雨,藍火苗舔著鍋底,老母雞和筒子骨在高湯里慢慢舒展。
青花瓷碗排成長隊,每碗必是十五粒。我總盼著師傅手抖一抖,多漏出兩三粒。母親會往我碗里加芝麻香油,店里的香油從不限量,玻璃罐總擺在最顯眼處。她自己從不吃,卻總多買一份,裝進印著"先進工作者"的洋瓷缸,說是給外公帶的。那缸子和店里的瓷碗擺成直線,像列隊的士兵。
后來才懂,她舍不得吃不是不饞。高湯要熬整夜,肉餡得是當天現(xiàn)殺的前腿肉混五花肉,二肥八瘦的比例藏著百年訣竅。師傅說,肉要絞四次才夠細膩,還要加清水順著一個方向攪,直到能"站得住筷子"。這些講究,母親未必說得清,卻用最樸素的方式讓我明白:有些味道,值得用等待去換。
清末傳下來的老店里,總有人邊排隊邊調(diào)醋碟。辣椒油潑在香菜上的香,混著高湯的醇,在七十年代的空氣里發(fā)酵。母親端來餛飩時,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只顧吹涼了往嘴里塞,從沒想過她也在咽口水。那時的富強粉面皮薄至0.37毫米,像蟬翼裹著鮮,咬開時肉汁濺在舌尖,酸菜是寧鄉(xiāng)土法腌的鳳尾菜,酸得恰到好處。
三十年代的長沙兒歌里唱:"雙燕的餛飩,楊裕興的面"。當年排隊的老顧客,如今該是滿頭銀發(fā)了。我曾嘗過米其林的餛飩,卻再沒有哪碗能燙暖童年的胃。原來最珍貴的調(diào)味,是母親看我狼吞虎咽時,額角沁出的汗珠映著的光。
這次帶母親來,點了她從未嘗過的干拌餛飩。糖油粑粑的甜香漫過來時,她慢慢舀起一粒,像怕驚擾了什么。窗外三王街的青瓦上,幾只燕子掠過,恍惚還是八十年前的模樣。
"媽媽,您看,燕子還在呢。"
她笑起來眼角堆起皺紋,像餛飩皮上的紗紋。這才懂得,"雙燕"的湯里熬著的不只是骨頭,還有一代代長沙母親的疼愛。就像門聯(lián)寫的:"雙燕迎春至,餛飩送福來",有些味道,從來都和團圓有關(guān)。
橘子洲的煙花會散,湘江的風會停,但這碗餛飩的熱氣,永遠在記憶里冒騰。母親的白發(fā)和童年的陽光,都浸在這鮮醇里,隨湯一起,暖了半生。
母親,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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