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樹語》到《困惑》,理查德·鮑爾斯已經(jīng)從事了40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但他很少接受采訪。他并不喜歡有人來打擾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目前,他居住在美國大煙山國家公園的森林里,就像他小說中的角色那樣生活。在這里,他可以每天漫步于六種不同樹種構成的森林區(qū)域中,仿佛在六個不同的宇宙里徘徊,同時,鮑爾斯還在森林的土壤里種植植物,在山野的溪流中游泳,他如此深刻地迷戀于地球上生物的多樣性并謙卑地了解它們身上的奧秘。如今,他已經(jīng)是世界上以生態(tài)視角和去人類中心主義寫作小說的、最為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而這場奇特的寫作生涯完全始于一個意外的周六。
探索的終點是我們啟程的地方
新京報:現(xiàn)在距離《困惑》這本小說的出版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而那臺韋布望遠鏡也已經(jīng)工作了一年,前一陣子它還公開了很多新的宇宙觀測照片(例如在PDS70行星區(qū)發(fā)現(xiàn)了水蒸氣)——我想知道你現(xiàn)在會繼續(xù)關注這些學科的進展嗎?
鮑爾斯:這些發(fā)現(xiàn)是不是令人震驚且難以置信?當我寫這本書時,我也沒有意識到出版后不久,天文學、宇宙學和天體生物學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巨大變化。作為一名外行,我一直在努力跟上這些數(shù)目龐大且復雜的新發(fā)現(xiàn)。作為一名藝術家,我也對科學界提出的所有嶄新的世界觀以及他們提出的許多構想感到興奮。無論對科學家還是藝術家來說,這些發(fā)現(xiàn)都令人驚訝,因為科學改變了我們對自己的看法。
新京報:但是很多人關注科學和宇宙探索的原因并不在于自身,而是更多出于實用主義的目的,比如——再過40億年,銀河系就會和仙女座星系相撞,那時候我們能不能找到宜居的移民星球之類的。人們都寄希望于科技能幫助人類在未來逃避這一切。
鮑爾斯:我不認為我們會生活在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如果我們變得足夠聰明睿智,我們就明白人類既不需要也不愿意這樣做。地球上蘊含的神奇和工作空間足以讓我們作為一個物種永遠參與其中。也就是說,自人類文明誕生之初起,太空推測和探索就極大地擴展了人類的靈魂,并教會我們大量關于我們在哪里、我們是誰的知識,更不用說很多關于這個宇宙可能如何發(fā)展、如何運作的知識了。也許太空探索中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我們越來越了解這顆奇異的星球是多么稀有、非凡和珍貴。用恰當?shù)脑~來說,我們享受這樣一個擁有無盡天賦的地方的可能性是天文數(shù)字。艾略特偉大的詩篇《四個四重奏》中有一句名言,完美地描述了我們幾千年來所做的事情和我們對太空的長期探索:“我們不會停止探索/而我們探索的終端 / 將是我們啟程的地點/我們生平第一次知道的地方。”
在森林中漫步與創(chuàng)作
新京報:那就讓我們回到我們所居住的地方吧。聽說你住在一個距離森林很近的公寓里,它是什么樣子的?
鮑爾斯:我想你一定是在談論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這是一座位于森林山側的樹屋。我的臥室位于森林樹冠的高度,可以恰好看到樹頂,看到所有在我的臥室旁邊安家的野生動物。在每年的春季和秋季,有許多與眾不同的鳥類飛來,其中許多是常年棲息于此。我經(jīng)??吹酱笮筒溉閯游锝?jīng)過:鹿、狐貍、山貓、臭鼬等等。熊也經(jīng)常造訪這個地方。有一次我正在寫作,然后抬頭就看到有一只熊在距離我工作的地方不到四英尺的窗戶那里探頭朝我看!還有一只熊甚至走入了我家后面的門廊。所有這一切最重要的價值是不斷提醒我們,我們與無數(shù)其他生物共享這個世界,我們講述的關于我們自己的故事也應該反映這一點。
新京報:聽起來是一個非常美妙的環(huán)境。不寫作的時候你會在這里做些什么呢?
鮑爾斯:當我不寫作時,我經(jīng)常將占地50萬英畝的國家公園視為后院,在小路上散步。我喜歡各種徒步旅行,從短距離的兩英里到全天艱苦的19或20英里的跋涉。我喜歡收拾帳篷并在外面過夜。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還有戴著面罩和通氣管進入河里觀察魚,當你在水中保持靜止時,它們會聚集在你旁邊并探索你。我們這里的山河里有八十多種魚,我還正在慢慢學習如何識別它們。
新京報:《樹語》是你創(chuàng)作的一部非常大部頭的小說,里面出現(xiàn)了很多人物——霍爾家族、咪咪·馬、派翠西亞·威斯特福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和身份。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你是如何選擇給他們分配各自的性格與身份的?《樹語》寫完之后,你說你當時非常疲憊,幾乎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繼續(xù)寫作。這個危機感是如何度過的,現(xiàn)在它還會偶爾出現(xiàn)在你的頭腦中嗎?
鮑爾斯:寫這么長的小說,人物繁多,確實很累。研究行為本身就讓人筋疲力盡。我讀過120多本有關樹木的不同書籍,這還不包括可能比這更豐富的雜志文章和在線材料。在《樹語》中講述殘酷的伐木戰(zhàn)爭并試圖融入那些因各種個人經(jīng)歷而深受創(chuàng)傷的人物的生活在情感上確實令人疲憊不堪。與此同時,我也感覺自己仿佛創(chuàng)作出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我之前積累的11部小說都在以此為目標,但這也是我可能永遠無法企及的。畢竟作為需要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已經(jīng)相當老了,在寫完《樹語》后,我對我的生活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感到滿意。我想也許現(xiàn)在是離開并徹底停止我的創(chuàng)作活動的好時機。我記得我當時告訴偉大的小說家芭芭拉·金索沃(Barbara Kingsolver),我說我覺得自己的文學生涯已經(jīng)終結了。而她對我說:“這會帶來好運!”
新京報:最終你找到了金索沃所說的“好運”嗎?
鮑爾斯:事實證明她是對的。經(jīng)過幾周的徒步旅行、冥想、游泳和享受森林之后,我開始有了一些我沒有刻意尋找的新想法,一些自發(fā)的敘事靈感,然后就成為一本新小說《困惑》的開始。事實證明,那本小說與其前身非常不同,事實上,與我曾經(jīng)寫過的任何小說都非常不同,也許部分原因是我并沒有積極嘗試寫它!當那部小說完成后,另一部小說又開始自發(fā)地成形。我最近交出了那本小說的最終稿,幾乎在我意識到之前,一個新故事的本質、結構和氛圍開始在我的腦海中形成。我想我注定要一輩子繼續(xù)寫小說。這可真是糟糕的命運。
回想一張照片帶來的意外
新京報:但有一個困惑我的問題——在閱讀喬納森·弗蘭岑的書時,正在保護一種珍稀鳥類的他遇到了一個非洲黑人,那個人對他說,“動物保護是只有你們發(fā)達國家才會關心的事情”。不知道你對于這個問題會有什么看法。
鮑爾斯:我想,僅就那些非常富有和享有特權的人群出于情感原因試圖保護單個物種的情況來說,這可能是正確的。但就環(huán)境行動主義和更廣泛意義上對人類社會以外的世界的保護而言,這不僅是世界各國每一個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問題,也是人類生存最本質的問題。環(huán)保主義和社會正義密切相關。土著人民和世界上最貧窮的人民總是受到人類肆無忌憚的發(fā)展造成的經(jīng)濟剝削和環(huán)境破壞的最嚴重打擊。當然,全球變暖和物種滅絕對每個活著的人都構成了生存威脅。我們其他所有生靈共享并一同在這個星球上生存。而人類的失控和無休止的榨取、將地球視為僅僅是我們自己肆無忌憚挖掘的資源庫的行為,讓我們付出了難以衡量的代價,而這些代價在現(xiàn)代才漸漸顯露。除非我們重新回歸到與其他生靈物種共享自然的狀態(tài),否則我們不會在這個地方繼續(xù)生存太久。
新京報:現(xiàn)在我們來談下《三個農民》這張照片吧。它給你帶去了很大的影響,能否說一下你看到這張照片時具體的內心感觸。那是你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嗎?你從中感受到了什么?
鮑爾斯:那年我23歲。我父親剛剛去世。我搬到了一個陌生而困難的城市,正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出路。那時我剛剛從研究生院退學,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應該做什么。一句話,我迷失了。然而我讀了很多書,甚至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的挑戰(zhàn)也顯得陌生而刺激。一切都是驚喜,一切也都是發(fā)現(xiàn)。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時,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認同感,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我回家了一樣。這是我一生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我立即有了寫一本小說的想法,而且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故事如何展開。
新京報:這些變化都發(fā)生在當天嗎?
鮑爾斯: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個星期六。接下來的周一,我就走進我工作的辦公室,發(fā)出了需要提前兩周通知的離職申請。當我離開那份工作后,我就開始寫我的第一部小說。43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這一切開始的過程,還是非常有趣。
新京報:在從物理學專業(yè)轉向英文專業(yè)后,我看到你談及自己放棄文學博士學位時說道,在那個專業(yè)化的體系里人們已經(jīng)喪失了閱讀的興趣。我很好奇你所看到的究竟是怎樣的場景——對閱讀喪失興趣的人在從事文學研究,這場景聽起來非常諷刺。
鮑爾斯:我指的是一個在我讀研究生時才剛剛開始的階段,但這個情況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一直在持續(xù),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仍在發(fā)揮作用。在此過程中,文學小說研究逐漸被各種文化批評和社會科學理論化模式的評論所取代。當然,這種趨勢催生了各種具有啟發(fā)意義的重要作品,但它是通過將小說視為文化商品來實現(xiàn)的,一種需要你首先以困惑的視角看待、然后才能通過那些文學評論去了解它們真正在寫什么主題的文化商品。
我是在一種非常不同的文學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我主要對那種能夠幫助我提取到隱藏在敘事中的意義的批評更感興趣。雖然我對自己在文學專業(yè)研究上度過的這些時光感到非常高興,但我最終意識到,我想做的就是不帶批判性和偏見地深入閱讀,并從閱讀中學習如何創(chuàng)作出能夠深深感動人們的故事,以此將故事帶入現(xiàn)實世界并賦予它們更大的意義。
新京報:從事物理和高等程序員的這些經(jīng)歷也一定給你的寫作帶去了不小的影響。
鮑爾斯:當然,追求這些學科并精通一門寫作以外的事情讓我在小說中得以探索很多主題,因此,我強烈建議任何新手作家從事一段時間的其他職業(yè),這樣他們就有了一個框架來理解人們如何通過他們的工作來定義自己,并且能擁有穩(wěn)固的經(jīng)驗來作為腳手架懸掛他們的文學敘述。
但更重要的是,我在科學方面的訓練和作為一名程序員的工作給我?guī)淼淖钪匾囊饬x,是對人類故事發(fā)展的規(guī)模有了更宏觀的認識。我們在理解我們個人生活的進程和個人的努力如何隸屬于一個比我們個人的自我更大的系統(tǒng)、進程和事業(yè)的過程中,尋找到了更大的意義。科學家們讓我們感受到,生靈在進化過程中經(jīng)歷了一個宏大的旅程,而我們人類只是這個旅程中一個渺小的階段。我試圖找到恰當?shù)姆绞絹碇v述這些故事,來讓個人體驗到由人類的科學探索向我們揭示的那些宏大而令人驚奇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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