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愛情能夠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讓沒意思的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庸常時日有了寶光。
就像公元839年那個于史無載的夜晚,一場普通歡宴在長安城的朱樓綺戶里進行著。美酒,佳肴,讓劉姥姥大開眼界的各種奢華享受,已被滿座賓客看得稀松平常。樂趣更多來自于互動,通過寒暄、恭維、舉杯以及行酒令時的即興靈感,讓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以后都有可能成為彼此的資源——哪怕是談資。
酒令有很多種,我小時候還常見飯桌上有人猜拳,雙方每每面紅耳赤,氣勢洶洶,激昂時如兩只斗雞,讓少不更事的我看得膽寒,擔(dān)心他們隨時會捋著袖子蹦起來。
但爽快人史湘云喜歡這個,在《紅樓夢》里它被文雅地稱之為“拇戰(zhàn)”。史湘云最不喜歡的酒令是“射覆”,說“沒的讓人垂頭喪氣的”。寶釵也不喜歡,說“射覆”是酒令里的老祖宗,早已失傳,如今行的都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她建議換個雅俗共賞的。
講程序的探春不答應(yīng),我們于是看到,這個“射覆”確實很無聊,跟可憐的中學(xué)生做的閱讀理解似的,還得是在熟記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的基礎(chǔ)上。估計古代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會被自然淘汰。
但是,一個游戲好不好玩,得看跟誰玩。要是心儀已久的人就坐在你旁邊,要讓你去猜她的手中物心中事,你說好不好玩?不但當(dāng)時內(nèi)心要起大風(fēng)暴,很久之后,只怕還要再三低回,想借用文字,穿越到那一刻呢。
所以那場長安歡宴上的賓客之一,大唐秘書省校書郎李商隱第二天就寫了一首《無題》。我們先看前兩句: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
“昨夜”兩個字原也普通,就是上一個夜晚嘛,就很近。然而這原本就是一場邂逅,不可復(fù)制,無法重來,才不過幾個時辰,就已經(jīng)隔了萬水千山。
又像隔著時間的透明幕簾,能看清每個細(xì)節(jié)。星辰與風(fēng),東邊的畫樓西邊的桂塘,這些尋常事物,因為有你的存在,變得別具意味。在無法靠近你的時刻,我將它們看了一千遍啊一萬遍。
一大把年紀(jì)才混成校書郎這樣的九品小官,李商隱在這場歡宴上存在感很弱。他不像賈寶玉,遇到心儀的女子,總有辦法上前致意,別人最多覺得他唐突,不會覺得他僭越。此刻李商隱即便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靨,也依然是咫尺天涯。
好在有酒令,游戲是平等的,無論尊卑,雨露均沾,讓不相干的人,有了會心的可能。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知道這一晚他們都玩了哪些酒令,李商隱記下的,就是這個射覆,還有送鉤。
史湘云嫌射覆悶,卻不知它的妙處就是在“悶”里突圍:那么多人,看著我們打啞謎,靈光一閃,你猜中我設(shè)置的謎底,眾人轟然散開,以為這就是終了,卻不知輸贏于你我如浮云,我心中蕩漾的,是被你猜中的歡喜。
那個金鉤呢,是另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風(fēng)流,其實就是如今的擊鼓傳花?!都t樓夢》里大家也玩過,叫做“春喜上眉梢”,還被寫得挺刺激:“那鼓聲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
在榮國府里,賈母是中心,是焦點,第一“喜”要落在她手里。李商隱參加的這場宴會上,是否也有賈母這樣的核心人物?一定是有的。大家不動聲色,務(wù)必要讓這個人高興。但這對李商隱一點不重要,金鉤落到誰手里不重要,他念念于心的,是那個金鉤,是從她的手中傳過來的。
他們原本并不坐在一起,好在金鉤準(zhǔn)許隔座授受,這種設(shè)置成全了李商隱。即使那金鉤僅僅過手,他還是能在那一瞬間,感覺到金鉤上她指尖的溫度。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誰說往事不可捉摸,這幾行詩還原了那一刻的微醺,千載之下猶能清晰感知??墒悄怯衷鯓??依然是個“后來就沒有后來”的故事。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當(dāng)時上下班時間都要擊鼓。一般卯刻,也就是早晨五點到七點上班;午刻,也就是中午十二點左右下班。李商隱所在的秘書省,“龍朔(高宗年號)初改為蘭臺”。他說他像飄蓬一樣,在他的小職位上飛轉(zhuǎn)。盡管心中戀戀,簽到打卡才是第一等大事。
沒錯,就這么一個微末的職務(wù),也是他多年來孜孜以求并且一度求之不得?,F(xiàn)實太骨感了,一瞬間的情動又算什么?蘇軾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但說這句話時的他,已經(jīng)舉足輕重,地位越高,責(zé)任越大,適當(dāng)?shù)胤艞壸晕?,是必須選項。更多的人,更像李商隱,為了一份殘羹冷炙,飄蓬般輾轉(zhuǎn),永遠(yuǎn)沒有“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清明。
一直覺得李商隱的這首詩有一種現(xiàn)代感。“現(xiàn)代”這個詞,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在我看來,“古典”文學(xué)更傾向于宏大敘述,即便是愛情,也是純粹徹底的,被一種整體性的精神所籠罩。
或如“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式的海誓山盟,或如“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纏綿無盡,或如“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yuǎn)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長相思,摧心肝”的萬千阻礙,不管是順利地飛揚,還是艱難于阻滯,愛情都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事,好像人類的一生,就是為了愛情奮爭的一生。
但李商隱這首《無題》卻告訴我們,愛情是一個多么容易產(chǎn)生,又是多么容易被放棄的事。它不是人生主線,而是瞬間明滅的無數(shù)念頭之一,我們終究要全力以赴地奔波在謀生路上。不妨將它與艾略特的名句對讀:
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當(dāng)也當(dāng)不成;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為王家出行,
鋪排顯赫的場面,或為王子出主意,
就夠好的了;無非是順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巴不得有點用途,
細(xì)致,周詳,處處小心翼翼;
滿口高談闊論,但有點愚魯;
有時候,老實說,顯得近乎可笑,
有時候,幾乎是個丑角。
……
愛情讓人有成為王子的錯覺,但是那鼓聲就要敲響,我們被現(xiàn)實打回原形,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巴不得有點用處的丑角。有意思的是,這首不憚于暴露錦袍下虱子的詩,題目叫做《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愛與美只是一個凝眸,片刻怔忡,我們每個人,終要灰頭土臉地回歸到現(xiàn)實。我以為的現(xiàn)代感,就是現(xiàn)代人心中的擰巴,“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一聲嘆息。而不是那種原生態(tài)的詩情畫意,簡單取舍。
在對這種感覺的描摹上,李商隱是古代詩人里的獨一份。他是一個活在唐朝的現(xiàn)代人。(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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