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條路我都想去走。
每條走過的路,
我都想再走一遍。
我不能一次走在兩條路上,
但目前還有時間。
去年徒步的路線,
今年再走一遍:
第一遍走,是遇見;
第二遍走,是懷念。
路徑變短,我們與去年的我們
一同走著。遙遠的昨天。
村莊,牧場,湖泊,松林,小溪,
我們一路確認還在原地的東西,
不在的那些,我們把它們回想起。
再來,就是為了感覺我們還在,
以及我們終將離去的事實。
風吹過每個縫隙,世事稀疏,
帶走了現(xiàn)在以及未來。
《隔年再去湖區(qū)徒步》三書
二月六夜春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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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生二絕》其一
(唐)杜甫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鸕鶿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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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后,太陽直射點繼續(xù)北移,日照時間漸長,當?shù)竭_黃經(jīng)330度時,我們便迎來雨水?!对铝钇呤蚣狻吩唬?ldquo;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東風解凍,時雨始降,春水方生。
761年春,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浣花溪畔。這年春潮來得迅猛,一夜之間,江水大漲,他且驚且喜,又雜憂懼,寫下《春水生二絕》。先來讀第一首,看看水勢以及杜甫的反應。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起句直敘,第二句即景,這是寫實,散文句法,然有詩意。二月六夜,這個夜晚不尋常,因為春水悄悄來了。成都西邊不遠就是雪山,山上冰雪消融,也許夜間還下過雨,江水忽漲,門前的小沙灘幾被淹沒,此一句,可見春水態(tài)勢。
唐代詩人皇甫松的《浪淘沙》,亦詠春江水漲,其詞曰:“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舡半欲沉。宿鷺眠鷗飛舊浦,去年沙觜是江心。”細草疏林,浪惡罾沉,一幅荒灘野水圖景。最后一句,去年沙嘴,即岸沙與水相接處,此時一片汪洋,沙嘴已變江心。
江水暴漲,水鳥亦不免驚慌,在皇甫松詞里,宿鷺眠鷗飛繞舊浦,不知該棲于何處。在浣花草堂門前,鸕鶿鸂鶒則一片嘰嘰喳喳,杜甫嗔道:“鸕鶿鸂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你們這些水鳥可別獨夸得意,老杜的歡喜之情亦不輸于爾等。
讀杜詩,每見他對兒童,對小動物,如燕子、孤雁、花鴨、鸕鶿、魚兒,以及對花草樹木,如桃花、菊花、楸樹、石楠、古柏、決明等等,無不慈愛,且饒風趣,真乃仁者之用心,詩人之性情。
一夜水高二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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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生二絕》其二
(唐)杜甫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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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讀第二首。忽見春水生,才覺歡喜,憂又繼之。江水真大,一夜之間漲到二尺多高,春汛才剛剛開始,如此漲勢,數(shù)日之內更不可禁當,或恐釀成洪災,淹沒附近的農(nóng)田村莊,亦將危及草堂。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比上一首用語更俗,杜甫此時純乎農(nóng)人本色,寫詩亦不作意寫詩,似乎隨口說出而已,自然而然,但卻絲毫不落凡陋,無傷其雅。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三四句側寫春水,以及杜甫的生活窘境。當日大水,南市津頭船只買賣,杜甫的悵望,千載之下,皆在目前。其情雖惆悵,其語卻放蕩。
詩有以俗為雅者,杜甫尤善點化方言諺語,讀來痛快可喜,別有質樸鮮活之味?!洞核^》,全篇通用俗語,造句淺白,然不害其為好詩,蓋以情真意切,渾然天成,更覺超妙。
761年,就在寫完兩首絕句后不久,春水再漲,這次水勢如海,他一時語拙,思無佳句,幾欲擱筆,聊且寫了一首七律。
江上值水如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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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唐)杜甫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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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詩題可以度知,大水甚奇,他卻口道不出,廢然束手,只得聊作短述。杜甫這首自稱勉強為之的漫與,實乃是一首奇詩。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前二句立志甚高,自負不淺,本來想寫水,忽因思鈍,轉而論詩。無驚人之語,無警策之句,就不要寫詩,這是杜甫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認為好詩的標準。“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句本身就很驚人!先立此言,以明為何“聊短述”之意。
杜甫平生篤嗜在詩,常于詩中論詩,除了這兩句,另如:“新詩改罷自長吟”,“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以及“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更有專門論詩的組詩《戲為六絕句》,其中啟發(fā)后學的句子頗多,比如:“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等等。
“老去詩篇渾漫與”,漫與即漫興,即逐景隨情,任筆所之,此是謙辭,杜甫作詩從不輕率,所謂漫與,不過是功夫愈深,詩藝愈求極致罷了。自謙之后,忽又蕩開一筆,說到花鳥,子美風流,總不忘調笑,蓋詩人感物,流連萬象,沉吟視聽,遇一花一鳥,摹寫無余,能令花鳥深愁。今無佳句,花鳥自不必愁矣。
欲詠水勢不得,于是輕描淡寫,略提水檻與浮槎。“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那年春天,杜甫在草堂附近還增修了水檻,以觀江景,以供垂釣,并為之作詩《水檻遣心二首》。買不起船,便置一木筏,以閑游而已。
最后仍作謙辭:“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述作之手,如陶淵明、謝靈運,杜甫說,他愿意浮槎同游,而請他們來寫詩。陶、謝二前輩,一善抒情,一工寫景,俱為子美所推崇。“思如陶謝手”,此“思”,并非思維、思想的“思”,而是“情思”、“思致”的“思”,屬于杜甫慣用詞之一,例如他稱頌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又如“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
此詩之奇,妙在制題,若去掉“聊短述”三字,只作“江上值水如海勢”七字而止,讀者將會以為全篇八句寫江上海勢,然而八句可曾有一字寫江水?這首詩與其說寫江水,不如說在論詩,言在題外,神合題中,雖未直接寫海勢,但海在胸中,渾然磅礴,此乃避實就虛,正如金圣嘆所評:“此不必于江上有涉,而實從江上悟出也。”
大詩人都是詩論家,一首好詩本身就是一則詩論。杜甫盡管對于詞句和詩律精益求精,但他同時也本能地覺知詩是神秘,所以他也說:“詩應有神助”,“下筆如有神”。如若繆斯缺席,即便李白、杜甫,亦時或擱筆。值水如海勢詩,通篇只述詩思之拙,至于水勢,不過略略帶過,可見詩非易事。
(撰文/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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