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66歲的戈達爾在一次訪談里坦言:“我是處在邊緣的,有跌出去的可能。”自1967年以后,他主動選擇自我流放,遠離電影工業(yè)。幾天前,這位91歲的老導演選擇了最徹底的放逐,感到“精疲力盡”的他,決定安樂死,9月13日,他在日內瓦湖畔的家里,在親人和醫(yī)生的陪護下離開這個世界。
“你將承受遠甚于死亡的痛苦——成為傳說。”
戈達爾的最后一部電影是2018年上映的《影像之書》。那一年,法國電影資料館前館長科斯塔·加夫拉斯來上海講學,被問及怎樣評價戈達爾,加夫拉斯的回答微言大義:“戈達爾在1968年之前拍攝的電影(從《精疲力盡》到《周末》)是被他曾接受的精英教育塑造的,那些是不能被模仿也無法有繼承者的杰作。之后十年,他在政治上和美學上都錯付了時光。他在1980年以后的作品極其重要,那是他個人風格成熟的表達。”
悲哀或諷刺的是,1980年代以后,戈達爾作品的觀眾數(shù)量和討論度遠不及他的新浪潮時期?!兑磺卸际请娪埃焊赀_爾的職業(yè)生涯》這本英文傳記的作者理查德·布羅迪回憶,他在2000年去瑞士小城羅爾拜訪戈達爾時,包括《紐約客》讀者在內的許多精英觀眾驚訝于“那個新浪潮導演還活著?”
《阿爾法城》里有一句臺詞:“你將承受遠甚于死亡的痛苦——成為傳說。”戈達爾在拍攝現(xiàn)場寫出這句文雅臺詞的時候,不會想到這成了他自己的預言。
太多的文藝中青年對戈達爾的記憶停留在1960年代,仿佛1968年以后,他在象征層面已經(jīng)死去。
自從第一部長片《精疲力盡》給他帶來驚人的成功,他在7年里拍出14部電影,盡管《隨心所欲》《女人就是女人》《阿爾法城》《法外之徒》《蔑視》《狂人皮爾洛》統(tǒng)統(tǒng)遭遇商業(yè)失敗,但不妨礙他得到風頭無倆的名望。
1968年,蘇珊·桑塔格給《巴黎評論》撰文,形容戈達爾是“電影界的畢加索”。而20年后,這位“電影畢加索”的新作《李爾王》在北美的全部票房僅6萬美元,到2000年時,整個美國遍尋不到這部電影,因為它從未被發(fā)行錄影帶或DVD。布羅迪在《紐約客》的專欄里寫道:“戈達爾在當代電影領域的遭遇,相當于全世界的美術館拋棄了畢加索自立體主義時期之后的作品。”
他發(fā)掘了電影這門技藝青春的潛力
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坦桑尼亞作家古爾納在小說里寫道:“人們對渴望孤獨的人失去了寬容,而這種人通常都有雄心壯志,他們的信仰和靈魂都有英雄的色彩。”戈達爾就是這樣一個帶著雄心壯志選擇孤獨的人,雖然晚年他痛苦于孤獨終成為隔絕,2019年,面對《電影手冊》的編輯,他說:“現(xiàn)在電影沒有出格的可能性了,我覺得自己成為唯一的一個。”
回到他的職業(yè)生涯開始的時刻,《精疲力盡》公映兩個月后,戈達爾在戛納影展期間對一個記者說:“對我的第一部電影的瘋狂好評消磨了我對電影的愛。但愿我的下一部不會被夸張吹捧,我寧可被質疑,在不斷的對抗和掙扎中作出新的表達。”
《精疲力盡》公映時,觀眾蜂擁而至,以為這是一部浪漫悲情的黑幫片。這讓戈達爾錯愕。在他心里,這部處女作是他的《愛麗絲漫游仙境》,他的創(chuàng)作邏輯,恰似愛麗絲童年生活的符號和鏡像在夢的秩序中重組。電影里,女主角珍·西寶和男主角貝爾蒙多都喜歡讀書,他們在對話中頻繁地引用里爾克。這電影本身也是俯拾皆是的“引語”組成的,信手借用或致敬1940年代以后的美國黑色電影和B級片。亨弗萊·鮑嘉的海報出現(xiàn)在鏡頭下,貝爾蒙多的扮相和表演有意識地模仿鮑嘉;配樂里出現(xiàn)了《槍瘋》的原聲;金錢和情欲交鋒的畫面上,能看到塞繆爾·富勒和弗里茲·朗的導演風格。以及,選擇西寶作女主角,是戈達爾對普雷明格導演的告白和示好,普雷明格發(fā)掘了西寶,讓她先后主演《圣女貞德》和《你好,憂愁》。
戈達爾的這次創(chuàng)作,任由熱愛和教養(yǎng)的支配,充滿想象力地集郵拼貼?!毒AΡM》無關街頭或幫派,它誠然致敬了黑色電影,卻不像《疤面人》被現(xiàn)實的底層欲望邏輯所支配;貝爾蒙多飾演的那個角色沒有讓人信服的心理依據(jù),他是戈達爾迷戀的一系列“法外之徒”意象的集合,用優(yōu)雅的、散文化的視聽語法從容道來。
盡管背負了一大堆“從前的電影”,《精疲力盡》仍散發(fā)著迷人的原創(chuàng)光暈:前所未有的手持攝影和實景拍攝,顛覆電影史游戲規(guī)則的跳切剪輯,讓它像一支充滿活力的爵士樂,捕捉著那個時代年輕人稍縱即逝的情狀。戈達爾以“業(yè)余愛好者”漫不經(jīng)心的肆意,發(fā)掘了電影這門技藝青春的潛力。若干年后,他絕決地拋棄了類型片的框架和電影的敘事性,只把青春的鋒芒維持到生命盡頭。
1960年之后的短短數(shù)年,戈達爾嘗試了幾乎所有的類型片,他在不同電影類型的變形和組合中,創(chuàng)造了一套個人風格鮮明的電影語法,包羅了古典精英和流行文化的方方面面。然而他被追捧為文化偶像時,也是他自我懷疑最深的時刻。越戰(zhàn)的爆發(fā)讓他痛苦,越戰(zhàn)中影像媒介的作用更使他失望,他曾以為用謊言的方式講述真理的影像,正在成為強權和資本控制下的話術。
他在1967年接連拍攝《中國姑娘》和《周末》,用直接的口號喊出電影表達需要改變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他決定拋棄專業(yè)的電影規(guī)則,拋棄正規(guī)的電影制作方式,拋棄他的公眾形象,甚至,他解散了自己合作多年的拍攝團隊。
尋找電影史和個人經(jīng)驗、和當代生活的關聯(lián)
1970年代,戈達爾退出了電影工業(yè),離開巴黎,先是搬到法國東南部的工業(yè)城市格勒諾布爾,繼而遷居位于日內瓦和洛桑之間的湖畔小城羅爾。1980年以后,他恢復拍攝長片,而他立刻發(fā)現(xiàn),消費主義讓電影的保守游戲規(guī)則更頑固了。他再也沒有回到主流電影界。在可以隔著日內瓦湖眺望勃朗峰的小城,他聆聽著中世紀城堡里的午夜鐘聲,沉浸于影像制造的歷史和成為歷史的影像,沉浸于尋找電影史和個人經(jīng)驗以及當代生活的關聯(lián)。
晚年的戈達爾不否認,與極端的孤獨伴生的隔絕感讓他“受苦”,但他實踐了青年時代的諾言,在對抗和掙扎中作出不妥協(xié)的表達。他遠離名利漩渦,自我邊緣化,遠遠打量著被光環(huán)和喧囂包圍的電影業(yè):
“我的良知受恩于文學。在文學中,能聽到反對權力的話語,聽到個人的話語,這是文學和現(xiàn)實的寶貴聯(lián)系。當代電影正在失去和現(xiàn)實的這些聯(lián)系,電影辜負了自己的使命。我看到越來越多的電影讓人們沉浸在錯誤和滿足中,人們喜歡電影,因為電影讓他們錯覺能不費力氣地得到浪漫。”
戈達爾和幾位新浪潮的代表人物是以評論者的身份進入電影行業(yè),隨著他們先后轉向導演,只有戈達爾堅持了“評論者”的立場,以視聽的修辭評述他所感知的世界。就像法國導演雷奧·卡拉克斯在簡短的悼文里寫的:“戈達爾從未停止對我們時代的審視,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堅持對現(xiàn)實的重新思考和重新想象。”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戲劇實踐中,反思“何為經(jīng)典,經(jīng)典何為”是被普通認同且踐行的共識,然而在工業(yè)化生產和消費奇觀挾裹的電影界,這是一條荒草萋萋的林中路,走向生命盡頭的戈達爾傷感于“我成了唯一的一個”,并不是自憐或夸張。
1987年的《李爾王》不是對莎士比亞劇作的詮釋或演繹,電影設想了一個被核事故摧毀的世界,大部分的杰作遺失散佚。莎士比亞的后人找回《李爾王》這部作品的過程中,邂逅了古怪的戈達爾教授,他試圖在世界的廢墟上重建電影院,并重新發(fā)現(xiàn)“影像”。
這部電影的決定性的瞬間是考迪利亞死在李爾王懷中的悲劇時刻,戈達爾教授用影像創(chuàng)造了春天,痛苦的老國王必須接受女兒死去的現(xiàn)實,教授卻利用攝影術扭轉生死,影像實現(xiàn)了彌賽亞的功能,死去的花瓣仍會生機盎然地綻放。
《李爾王》的原作當然被戲仿、被解構了,戈達爾視它為“怪誕的神話”,把它拼貼進私人視角的電影史,這電影是對“電影”的再發(fā)現(xiàn),也是以電影的方式對西方正典的再發(fā)現(xiàn)。電影里的“戈達爾教授”和電影外的戈達爾本人,是野心和傷感的混合體,認為自己承擔著啟蒙甚至是啟示的使命,他找回了迷失的電影,繼而用電影喚活了一切消逝的文藝杰作。
電影《李爾王》中出現(xiàn)了戈達爾私人電影史最初的眉目,完成這部影片后,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去完成總共八集的《電影史》。這不是雅俗共賞、深入淺出講解電影史的大眾掃盲紀錄片。戈達爾嘗試從個人的視角理解人類“觀看”的歷史和文化,他從海量的老電影里提取片段混剪,這些片段脫離了敘事,畫面只是畫面,所見即所得,導演重組了“去意義”的碎片影像,從中探索影像制造的歷史和當代史的關系,同時,他在幽閉的電影史里尋找自我的歷史,即,“我怎樣在歷史中看見自己”。
完成《電影史》后,戈達爾自稱為電影界的“狙擊手”和“間諜”,他在2000年以后完成了新一批代表作:《愛的挽歌》《電影社會主義》《再見語言》和《影像之書》。30歲的戈達爾讓人們看到捉襟見肘的年輕人自由、自主地參與電影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70歲以后的戈達爾,他在因陋就簡的條件下專注于突破電影表達的可能性。
在《戈達爾論戈達爾/自畫像》這部紀錄片里,他說自己無法屬于任何文化圈層,因為“大部分時候人們談論文化時,他們說的是規(guī)訓,規(guī)訓是不允許逾矩的。而藝術追求逾矩。”他在最后20年的創(chuàng)作中,保持著年輕心靈永恒抗爭的激情。他堅持在電影中制造內容和形式的雙重棱角,蔑視商業(yè)電影的倦怠和陳腐,就像是一個天真的青年相信電影可以干預世界、改變世界。《影像之書》的最后,銀幕漆黑,戈達爾在一陣劇烈的咳嗽后說出兩個鏗鏘的單詞:熱切的希望。
霍桑在短篇小說《威克菲爾德》里,寫一個男人離家出走,自我放逐20年,所有人遺忘了他,其實他就住在隔壁街的出租屋。威克菲爾德出走,是對社會秩序溫和的反抗,但20年后的一天,他還是回家了,“仿佛才離家一天。”活到91歲、主動選擇死亡的戈達爾,是離開以后再也沒有歸家的威克菲爾德。
作者: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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