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七十歲了。他每年依舊以李白、常四爺、周樸園、老舍等身份定期出現(xiàn)在劇場，永遠氣宇軒昂，風度翩翩。他也常常以朗讀者的身份，在各種場合朗誦詩詞與美文，中氣十足地示范漢語的抑揚頓挫。但走下舞臺后，衰老已經(jīng)逐漸爬上他的身體，頭發(fā)已然稀疏，面對面聽人講話時，他也需要側(cè)過頭，用一邊耳朵仔細聽，然后習慣性地思考片刻，定格在側(cè)身的動作，仿佛在接收空氣中漫長的余音。

“我今年整七十，我知道我的好時光可能還有三四年。”他有些悲觀地說。這天下午，他坐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曹禺劇場外空曠的大廳里，此時窗外正在落雨，打在整面玻璃幕墻上。

幾個小時后，話劇《海鷗》即將在曹禺劇場上演?！逗ｚt》是濮存昕導演的一出新戲，劇本由契訶夫?qū)懹?896年，這是北京人藝的第二個《海鷗》版本，由全青年班底出演。在他精力尚可的時候，他把這出戲當作獻給北京人藝的最后一個禮物。

類似的話兩年前他就說過一次，那時他導演了新版《雷雨》，自己也在其中扮演大家長周樸園，他說那是告別舞臺前送給人藝的禮物。疫情期間，人藝演員準備在網(wǎng)上做《海鷗》的劇本朗讀，他從書柜拿出這本書重讀，讀出了以前沒讀到的東西，決定執(zhí)導。

“重讀經(jīng)典是人生中挺有趣的事情。”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你能讀出難言之隱，讀出沒有表露的密碼，讀出埋伏暗藏的線索，突然間發(fā)現(xiàn)有多大的空間，可以在契訶夫的劇本中讀出來，就有了沖動。”

濮存昕這幾年才當起導演，同時繼續(xù)每年演出幾十場話劇，支撐著北京人藝的那些壓箱底大戲。而同一時刻，他已經(jīng)逐漸往后退，將年輕人推向前臺。進退之間，他迎接著自己的晚年。

重讀經(jīng)典

契訶夫的朋友、畫家列維坦的風景畫投影在巨大的幕布上，流動著四季的變換，兩棵巨大的枯樹立在舞臺左側(cè)。忽然間電閃雷鳴，巨樹轟然倒塌。發(fā)生在戲劇結(jié)尾的這一幕，預示著莊園里日常生活的終結(jié)，也象征著不被理解的青年科斯佳生命的終結(jié)。在濮存昕心里，這一聲巨響也預示著，世界是可能會毀滅的。

年輕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愛情，是莊園里一對對死去活來的人，到了七十歲，他越來越關(guān)注到那些形而上的東西。這些內(nèi)涵隱藏在契訶夫的字里行間，他年輕時根本沒讀懂，重讀時才發(fā)現(xiàn)。

隨著巨樹倒塌，背景幕布也瞬間墜落，露出曹禺劇場舞臺后面的鋼架與黑暗的虛空。“一開始，我們還想在后面打出星球(的圖像)，幾十億年以后，人類的輪回結(jié)束了，又開始一個新的輪回，單細胞在夕陽的浮水里生成，那個單細胞的生命卻附著著曾經(jīng)人類所有的精神。這是科斯佳在戲中戲里描寫的景象，這樣就呼應起來了。”濮存昕看向遠處。

浪漫的、詩人的氣質(zhì)灌注在他身上。說起一件事的時候，他常常將視線望向虛空中的一個點，有時似乎是望向往事，有時是望向某種憂愁。眼神中五分專注、五分迷離，仿佛任何一件事都會讓他跌入深深的思考之中。說起《海鷗》女主角妮娜在酷寒的冬天回到莊園，在前男友的門外，她進來還是不進來，濮存昕懷想起自己在黑龍江插隊七年半的日子，“我能夠想象到那個天氣，她終于還是要進來，太冷了。”

“我們想在電閃雷鳴時，讓所有人物上場看大片兒。世界發(fā)生了太多太多天翻地覆，人類毀滅的那些瞬間，我們在安定的中國，不過如此地在張望，這是很殘酷的一件事。北冰洋融化，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森林大火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戰(zhàn)爭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世界上那些災難性的事情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其實科斯佳讓妮娜代他去講出人類將會毀滅，我們怎么去面對的時候，這個戲就有了超脫出愛恨情仇的世俗生活的那么一點點形而上的解讀。”

他的創(chuàng)造力仍然旺盛。60歲之前，他老老實實做一個演員，偶爾客串一名朗誦者。60歲之后，他才開始跨界當戲劇導演，執(zhí)導的作品至今僅有《哈姆雷特》《雷雨》和《海鷗》三部。《哈姆雷特》是為上海戲劇學院藏族班的孩子們導的，另外兩部都是為了老東家北京人藝。

這幾年，北京人藝面臨著演員的新老交替。濮存昕、楊立新、梁冠華、馮遠征、吳剛、徐帆、何冰等一代名演員或已退休，或臨近退休，新一代演員正在接班。北京人藝近年排的多部新戲，都是青年演員挑大梁。濮存昕導演新版的《雷雨》和《海鷗》，也是希望借此幫年輕演員扶上馬，送一程。

《雷雨》和《海鷗》分別是中國和世界戲劇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沒人敢輕易去排新的版本。因為歷史負擔太重，改動太大容易被罵，改動太小也會被罵。但濮存昕不愿意謹小慎微地完成任務，他必須投入自己的想法，“我排的戲都是我曾經(jīng)沒演好的，或者是我發(fā)現(xiàn)了新的空間，才會沖動，才會斗膽想試一試。”

戲劇導演、“三拓旗劇團”創(chuàng)始人趙淼看了濮存昕導演的《雷雨》后，十分驚喜。濮存昕這一版依據(jù)的是曹禺1934年寫作的劇本，而非50年代北京人藝修改的版本。趙淼感覺，在濮存昕的導演之下，人物變得更加飽滿，也更悲憫，呈現(xiàn)出新的表達。他覺得近五年來，濮存昕反而進入一個旺盛爆發(fā)期。

“歐洲不論是莫里哀還是莎士比亞的劇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表達、新的視角，會跟當下產(chǎn)生聯(lián)系，不能只有一種固定模式。曹禺先生的劇本太具有現(xiàn)代意義了，每年排都應該不一樣。”趙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北京人藝歷史太厚重，不易轉(zhuǎn)身，我覺得只有他敢跨出這一步，否則后面的年輕人想突破會更麻煩。說是他的勇氣也好，智慧也好，魄力也好，我覺得他是在幫大家去撞開冰山。”

至少，現(xiàn)在去做契訶夫的戲就是一件挺不尋常的事。“全國的藝術(shù)院團，現(xiàn)在還在排契訶夫的，還有哪個？”趙淼笑著說。

濮存昕或許沒有想這么多，說起為什么要做《海鷗》，怎么做《海鷗》，他的回答就兩個字：直覺。

彌補遺憾

《海鷗》男主角、科斯佳的扮演者是北京人藝青年演員李越，他接到這個經(jīng)典劇本的時候，濮存昕并沒有跟他們闡述他讀到的那些形而上的意義，而是直接進入故事，讀劇本，“直接就下地開干了，去感受、呈現(xiàn)、試錯，導演在反復修正中，告訴我們他想要的這部戲劇是什么樣子的。”

濮存昕希望年輕演員不要被經(jīng)典壓得喘不過氣，也不要拿腔拿調(diào)，因為《海鷗》說的就是年輕人的故事，年輕演員可以用生命特質(zhì)去體會。“他們愿意聽我嘮叨，那好吧，一起來。”他說。

跟濮存昕排練戲劇是一種特別的體驗。他是演員而非專業(yè)導演出身，排練現(xiàn)場更像是演員之間的切磋和啟發(fā)，而不是根據(jù)導演流程按部就班執(zhí)行。演員們常常逗他，故意在他面前念起話劇《李白》的臺詞：“何處覓詩魂～”。濮存昕一聽：“你想演《李白》啊？”然后就站起來即興來上一段。“就像一個老頑童跟一群孩子打成一片似的，”李越說，“互相也會激發(fā)出一些新的靈感來。”

濮存昕執(zhí)導的三部話劇《哈姆雷特》《雷雨》和《海鷗》，年輕時他都演過，都沒演好。北京人藝的第一版《海鷗》排演于1991年，特意將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總導演葉甫列莫夫邀請來執(zhí)導。1898年，《海鷗》便是在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上演后一炮而紅，導演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這出戲?qū)δ箍扑囆g(shù)劇院具有標志性意義，以至于該劇院的院徽就是一只海鷗。北京人藝籌備《海鷗》的時候，濮存昕已經(jīng)被挑選在電視劇《三國演義》中扮演諸葛亮，由于北京人藝副院長于是之向葉甫列莫夫的推薦，濮存昕拒絕了電視劇，專心當起《海鷗》的男主角。

回想起來，他覺得有些后悔，只是把它當做了一次普通任務。這些年過去，他忘不了葉甫列莫夫常常流露出的一種眼神，那是一種清高，覺得中國戲劇“太差”，印象里只有《三岔口》和《大鬧天宮》。那種微妙的情緒讓濮存昕受到了刺激。葉甫列莫夫希望演員完全聽自己的指導，有的演員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演，兩人再也沒說過話。

葉甫列莫夫在北京待了一個多月，1991年8月19日，蘇聯(lián)解體的危機出現(xiàn)了。那一天，濮存昕在葉甫列莫夫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種東西：失望。

葉甫列莫夫回國之前，北京人藝的同事們從家里拿來面粉，為葉甫列莫夫包餃子送別。按照蘇聯(lián)人習慣，他走到每個人面前一一告別。他對濮存昕說，你是一個聰明并且努力的演員，如果你懂得了內(nèi)心驚濤駭浪，而表面平靜如水，你就成為好演員了。

濮存昕當時沒有聽懂，依然渾身使勁兒地演。直到數(shù)年以后，北京人藝導演林兆華成立了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因為沒有太多資金，經(jīng)常找熟識的濮存昕幫忙。濮存昕跟著林兆華排了好幾出戲，才漸漸懂得葉甫列莫夫的那句話，葉氏留下的一句“禪語”，最終在林兆華這里得到回響。他在詩歌朗誦中也踐行著葉甫列莫夫的忠告，朗誦《大堰河——我的保姆》這樣的抒情長詩，可以完全不需要肢體配合。

后來，濮存昕兩次到訪莫斯科，都去了葉甫列莫夫墓前看他。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院長辦公室里掛著四幅人像，前三幅是百年前的契訶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欽科，最后一幅就是葉甫列莫夫。“我非常懷念葉甫列莫夫，我一定從他的眼神中看到過對我的失望。”他如今回憶道。

葉甫列莫夫是在《海鷗》演出三天后離開的，而這出戲也只是慘淡地演出了兩輪就封箱了。于是之很納悶：“這么好的戲，怎么不上座？”

自從5月1日首演以來，新版《海鷗》場場滿座，這當然也得益于今天北京文化消費的火熱。濮存昕挺高興，現(xiàn)在有這么多的觀眾關(guān)注北京人藝。他的導演闡述只有短短兩句話，第二句謙卑地說：21世紀，我們?yōu)檫@部話劇經(jīng)典完成了一次舞臺習作。

“讓他們往前走”

除了在北京人藝的工作，濮存昕這些年還將很多心血投向西藏。2017年，他接受上海戲劇學院的邀請，參與上戲第六屆藏族班的教學。這是一個四年制的表演班，他每年都會花時間跟藏族學生們在一起。藏族學生十分投入，演情侶吵架，抬手扇巴掌毫不含糊，挨了巴掌繼續(xù)從容地演，濮存昕為這份真切所觸動。畢業(yè)的時候，他給他們排了畢業(yè)大戲《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排了漢語和藏語兩個版本，畢業(yè)時公開售票，是上戲畢業(yè)大戲中首次公開售票的話劇，引發(fā)小小的轟動。全班22個學生原本最多只有15個可以進入西藏話劇團，戲演完后，西藏話劇團借來幾個編制，將整個藏族班全員接收。孩子們找到了好工作。幾個月后，他們在拉薩演這出戲，把濮存昕請了過去，他看到孩子們的父母高興地涌入后臺，由衷地欣慰。

連續(xù)幾年深秋，戲劇導演、“三拓旗劇團”創(chuàng)始人趙淼總能在大涼山見到濮存昕，他們同為大涼山國際戲劇節(jié)的發(fā)起人。四川大涼山是脫貧不久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濮存昕覺得這里需要更好的文化資源。作為第一發(fā)起人，他利用自己的能力為大涼山送去戲劇，每年都有幾十出戲劇在大涼山上演，包括北京人藝的話劇。

在大涼山，趙淼對濮存昕的兩次“后退”記憶頗深。第一屆戲劇節(jié)在邛海邊舉行開票儀式，濮存昕領(lǐng)著所有嘉賓和專家往后退，讓100多位戲劇人站到前面；另一年戲劇節(jié)閉幕式上，請來了大涼山本地的老藝術(shù)家，濮存昕也讓嘉賓退后，將麥克風交給老藝術(shù)家們，將文藝演出改為老藝術(shù)家講述他們的故事。

“我們給他們搖旗吶喊，他們是舞臺的主角，讓他們往前走。”濮存昕經(jīng)常這么說。

將近20年前，北京大學生戲劇節(jié)和北京人藝青年處女作戲劇展上涌現(xiàn)出一批年輕戲劇人，濮存昕幾乎是臺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戲劇前輩。在年輕人眼中，濮存昕是明星大腕，是德藝雙馨的前輩，是一張正氣凜然的國臉。但他常在黑暗中流連于北京人藝小劇場、先鋒劇場、9劇場等小劇場中，看年輕人演戲?？床欢碌谋磉_方式時，他會去問，聽他們的想法。受過他幫助和關(guān)注的年輕人不計其數(shù)。

他在這些“野生”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創(chuàng)造力。為大涼山戲劇節(jié)做策劃時，他提出的標準是：自由的、多樣的、最有活力的。“不能只有‘蘇州園林’，要有原始森林，讓雜木林在荒原里生長，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出人才了，現(xiàn)在年輕人中有好苗子。”他說，“只種一朵花、一棵草、一棵樹，就不存在生態(tài)，需要自由生長，需要最原始的生態(tài)。”現(xiàn)在全國各地陸續(xù)興起的戲劇節(jié)，在他眼中是“初級階段的生態(tài)”，正在孕育優(yōu)秀的人才，但得慢慢來。

“我覺得他對劇院、對中國的戲劇有自己的想法，他實際上是在使勁兒。”趙淼說。

趙淼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濮存昕的時刻。那是1997年，在電影《愛情麻辣燙》劇組，青澀的趙淼和高圓圓飾演兩個中學生，濮存昕也在其中出演。憑借《英雄無悔》《清涼寺的鐘聲》等影視劇，濮存昕正當紅，趙淼和高圓圓早早就期待見到他。他們第一次見到濮存昕時，拘謹?shù)卣驹谝贿吙粗?，不敢吱聲。濮存昕主動上前跟兩個孩子說話，讓他們別有距離感，不用緊張和陌生。趙淼對他儒雅的微笑記憶猶新，20多年過去，他覺得濮存昕在這一點上絲毫沒變，依然對所有人儒雅、平等。

但70歲的濮存昕已經(jīng)變了很多，他不想總站在舞臺中央。他在北京人藝生活了一輩子，他的父親蘇民是人藝第一批建院演員。曹禺劇場旁側(cè)的首都劇場建于1956年，只比他小3歲，他從小在首都劇場的后臺長大，又在舞臺上度過了半生。

“人生中有這么多奇妙的瞬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樣式，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都是一段歷史。人們的痛苦不盡相同，快樂也不一樣。”再讀《海鷗》，濮存昕讀出了新的意味。

雨已經(jīng)停了，太陽在傍晚猛烈起來，天空藍得不真實。過不了多久，觀眾就將走進這間劇院，等待《海鷗》開場。年輕人在臺上演，濮存昕會坐在臺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