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0日,教師節(jié)。往年的這一天,總會有來自當(dāng)?shù)鼗驅(qū)3虖耐獾刳s來的學(xué)生代表到江西省萍鄉(xiāng)市蓮花縣探望一位老師。今年,他們同樣如期而至,卻是來送老師最后一程。
2023年9月2日,第四屆全國道德模范、“最美奮斗者”稱號獲得者龔全珍因病醫(yī)治無效,與世長辭,享年100歲。
龔全珍在南昌住院期間,女兒甘公榮陪護母親走過了最后的時光。
甘公榮:她一清醒就說我沒有病,我要回蓮花,不能增加組織上的負擔(dān),不清醒的時候就會把醫(yī)生護士當(dāng)成學(xué)生,你們還站在這里,去上課吧,要好好讀書。
四年前,龔全珍曾經(jīng)接受過《面對面》欄目長達一個小時的專訪。
記者:您作為奶奶,甚至作為太奶奶,太姥姥,那您對自己的家庭把錢多存一點,給自己的家不好嗎?
龔全珍:他們長大了沒有手嗎?要自己勞動。我覺得從小要養(yǎng)成一個自立自強的習(xí)慣,不能靠誰。
記者:您也不給他們留?
龔全珍:不給他們留,一代管一代,管不了子孫萬代。
龔全珍是被稱為“農(nóng)民將軍”的開國少將甘祖昌的夫人,她沒有給孩子留下物質(zhì)財富,但她對身后事有自己的考慮。
甘公榮:有一天她跟我說,“我老了以后,我想給你們留點什么東西?我還是要把你們爸爸寫下來。”她到全國各地采訪我爸爸的戰(zhàn)友,就寫《我和老伴甘祖昌》。她就把日記、幾本書,都給我們簽上名字,她說這是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甘公榮:這個就是爸爸媽媽的精神,這個是無價之寶。
甘公榮是甘祖昌和龔全珍的第三個女兒,也是他們第一個出生在農(nóng)村的孩子。在她出生的前一年,1957年8月,已經(jīng)是新疆軍區(qū)后勤部部長的甘祖昌帶著妻子龔全珍和孩子們從新疆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xiāng),江西省萍鄉(xiāng)市蓮花縣坊樓鎮(zhèn)沿背村。
記者:你們夫妻兩個帶著浩浩蕩蕩的一大支隊伍回來的時候,村里人是不是都帶著一個很奇怪的目光看,當(dāng)將軍當(dāng)?shù)煤煤玫牟划?dāng)了,自己回來了。
龔全珍:有贊成的,有笑話的。有的人說你看甘將軍這么大個官都回來勞動,一點架子都沒有。有人說這種是自討苦吃,城市里好日子不過,他要回來去挖土,去開荒,他究竟為什么,一般的人都不理解。
回江西之前,龔全珍是新疆軍區(qū)八一子弟小學(xué)的教師,與甘祖昌結(jié)婚剛滿4年。
龔全珍1923年出生于山東煙臺,1937年,日軍占領(lǐng)煙臺,龔全珍從山東到安徽,從河南到陜西,一邊當(dāng)“流浪學(xué)生”,一邊參加抗日救亡運動。1945年,龔全珍考入西北大學(xué)教育系,畢業(yè)后參軍入伍,隨部隊來到新疆,在軍區(qū)八一子弟小學(xué)任教。幾年后,學(xué)校校長有意撮合龔全珍和時任新疆軍區(qū)后勤部部長的甘祖昌。
龔全珍:我們校長就這樣說了,有一個老同志是二萬五千里長征過來的,這個同志思想品德很好,就是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說你可以,同不同意照顧他一下?
記者:這是找護士還是找媳婦?
龔全珍:找對象就有這個條件。他第一次跟我談話也是這樣說的,他說我有氣管炎,有肺氣腫,還有腦震蕩后遺癥,經(jīng)常頭昏頭暈,你知道嗎?他問我。我說我知道,他先把這些都說在前面。我還有兒子我還有孫子,他都告訴我。
記者:你沒打退堂鼓?
龔全珍:我覺得這些東西,兒子孫子反正養(yǎng)大了就行了。
記者:那您看上他什么了?
龔全珍:他跟我講的時候,人格魅力就對我作用很大了。我當(dāng)時就想這樣一個老同志,應(yīng)該有個人幫助他,應(yīng)該照顧好好的,叫他多活幾年。
1953年,甘祖昌和龔全珍結(jié)為夫妻。共同生活4年后,戎馬半生的甘祖昌有了解甲歸田的想法,在申請回鄉(xiāng)的這份底稿中,他寫道:“我自五一年跌傷后患腦震蕩后遺癥,時常暈眩,不適合做領(lǐng)導(dǎo)工作,但我的手腳還健全,可以勞動。請組織上批準(zhǔn)我回江西省蓮花縣當(dāng)農(nóng)民,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
記者:您想離開新疆嗎?
龔全珍:不想。
記者:為什么不想?
龔全珍:我覺得在新疆跟同事合得來。
記者:那您等于為了老伴就得把自己的事業(yè)放下,就得跟他回來?
龔全珍:我的思想是這樣,我可以照顧你,但是我必須工作,我不能依靠別人養(yǎng)。
記者:您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當(dāng)然了。
龔全珍:我的第一條,我必須有獨立的人格,有自己的工作。叫我丟掉工作專門照顧他,我不干。我沒有說出來,他也知道。
1957年8月,甘祖昌全家大小一起收拾行裝,準(zhǔn)備啟程回鄉(xiāng)。一張通行證記錄了當(dāng)年甘祖昌回鄉(xiāng)的情形,除了一家三代12口人和行李,還有從新疆帶去的豬六頭、雞十五只和小兔十五對。
龔全珍:他說老家什么都有,我也相信老家什么都有。
記者:結(jié)果是什么都有嗎?
龔全珍:連燈都沒有,到天黑了就是有個煤油燈。
記者:那不騙人嗎?
龔全珍:也不怪他,因為他幾十年沒有回家。
記者:那怎么辦?
龔全珍:沒關(guān)系,我也覺得好過,別人能過我過不了嗎?
回鄉(xiāng)休息了三四天后,甘祖昌就開始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為大隊撿糞積肥。他還教孩子們割草并規(guī)定每天的割草任務(wù)。
當(dāng)年冬天,甘祖昌又到屋后的虎形山開荒,挖斷了八九把鋤頭、雙手磨出繭后,荒山變成了菜園。
龔全珍:我還心里想,他開荒我干什么呢,后來我心里想我也去開荒吧。我也試著去挖一下,挖一下挖出一點點。
記者:沒干過。
龔全珍:沒干過活,在城市里面哪里看到了土地,哪里挖過土?人家就笑,說看看女老師她怎么樣挖土,看到我拿镢頭的姿勢都不對。他們笑話我,我難為情。
記者:這有什么難為情的,沒干過。
龔全珍:我心里想趕快學(xué),不要叫人家笑話。
甘祖昌回到了熟悉的山山水水,龔全珍踏入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聽不懂當(dāng)?shù)氐姆窖?,又不?xí)慣當(dāng)?shù)氐娘嬍?,同樣地,?dāng)?shù)厝藢徣溥@個將軍夫人也充滿了好奇。
龔全珍:我有點害怕跟他出去。人家給他敬禮,我就趕快躲開,我覺得跟他沾光也不好沾,覺得不好意思。
記者:為什么不好意思呢?
龔全珍:我又不是個首長,我跟他這算個什么。
記者:您是他夫人。
龔全珍:我從來不愿意用這個身份出去,我覺得我是個有獨立人格的人民教師,要是把我的人格賣掉,讓我附屬誰,我不愿意。我跟他結(jié)婚之前,第一個條件就是你不能隨便調(diào)動我的工作。
記者:但是您這一輩子不是樣樣都聽甘將軍指揮嗎?
龔全珍:讓他,有些時候是因為他身體不好。
記者:讓著他。
龔全珍:不惹他生氣。
安頓好老伴和孩子們后,龔全珍徒步25公里找到縣文教局,她毛遂自薦當(dāng)老師,被分配在九都中學(xué)任教,后又被安排到南陂小學(xué)當(dāng)校長,吃住在學(xué)校,只有周末回家一天,龔全珍在那里一干就是13年。
甘公榮:我們都是我媽媽的學(xué)生,她對我們非常嚴(yán),她要求我們在學(xué)校叫老師,回來家里叫媽媽。其實生活當(dāng)中就是我爸爸照顧我們,我們衣服破了,我爸爸給我們補,平時生病也是我爸爸照顧我們。所以從小到大,爸爸在我們心目當(dāng)中就覺得非常佩服。媽媽其實說實在話,我是一直把媽媽跟農(nóng)村的媽媽去比,覺得她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
龔全珍:我在學(xué)校里當(dāng)時就是一門心思。我的崗位是在學(xué)校里,只有周六才回家去,搞搞衛(wèi)生,洗洗涮涮,搞點家務(wù)事,管一下家里的事。
甘公榮: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會說,我們是不是媽媽親生的?媽媽心里只有學(xué)生,沒有我們?;貋硇瞧诹砩辖涣?,她說普通話,我們說蓮花話,晚上有時候我們補丁,我爸爸補得不好,如果是好大的補丁,我媽媽就會重新拆掉重新再縫,所以也是很辛苦的。但是作為我們,我們不理解她。我們抱怨的時候我爸爸還做我們的工作,就說你媽媽很不容易,我爸爸是很理解我媽媽。
很多年以后,在陌生人的講述里,甘公榮才漸漸了解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母親。
甘公榮:我去走訪,一個老人80多歲,他拉著我們的手說,他說妹子,你媽媽是我的救命恩人,當(dāng)年要不是你媽媽送藥給我,我的墳?zāi)苟紩L一棵大樹了。還有一個我媽媽的學(xué)生,他說他13歲的時候他媽媽去世了,他在九都中學(xué)讀書,他發(fā)高燒,燒了三天三夜,我媽媽背他去看病喂藥、煮稀飯,陪他三天三夜,所以他又得到了母愛。新疆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好多年了,每年都來給我媽媽過生日,都叫龔媽媽。好多人講好多故事,這樣一點點去認識媽媽。
在甘公榮的童年記憶里,他們家的日子沒有富裕過。但她那時不知道的是,雖然是離職回鄉(xiāng),甘祖昌每月依然有330元的工資,龔全珍每月也有80元的工資,遠高于同鄉(xiāng)的工分收入。和大多數(shù)夫妻不同,龔全珍不僅不管丈夫的錢,她還每月把自己工資中的60元交給丈夫,留下的20元,用于她和四個女兒的日常支出。
甘公榮:我們從小到大,生出來就跟農(nóng)村的孩子一樣的,甚至比農(nóng)村的孩子吃穿還比他們差一點。勞動跟人家的孩子一樣,我根本就沒有一點優(yōu)越感。爸爸媽媽從小就跟我們說,父母的東西沒給你就不是你的,給了你才是你的。
回鄉(xiāng)29年,甘祖昌參與修建了3座水庫,25公里長的管道,4座水電站,3條公路和12座橋梁,他捐出的錢,有據(jù)可查的總計85000元,幾乎占了他回鄉(xiāng)后全部工資的80%。
記者:我們過日子老說一句話,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比如村里修個橋建個什么建筑,這叫不叫往外拐啊?
龔全珍:這不叫往外拐,對大家有益的事,對我們自己本身也有益,這個我贊成,他大概最滿意我的也是這一點。別人沒有錢,他沒有辦法,農(nóng)民每年的收入只有這么一點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人家義務(wù)勞動來搞,大家齊心合力才能把事情做好,這個我贊成,這點覺悟還是有。
1975年7月,甘公榮和同族幾個親戚同時從中學(xué)畢業(yè),當(dāng)時除了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還有一條出路,就是推薦上高中。然而,由于推薦指標(biāo)有限,甘祖昌不僅沒有出面去申請多要幾個名額,反而做了一個決定,甘家的孩子全部放棄推薦。
甘公榮:他說如果是考試,你們?nèi)齻€人考上了考到哪里,我支持你讀到哪里。因為是推薦上高中,我們就讓給人家去上,而且反過來說了這句,他說我相信以后會恢復(fù)高考,你們自學(xué),自學(xué)的話你有個條件,他說你媽媽教書,你不懂你可以問你媽媽。我媽媽就覺得我爸爸做的有道理,就支持我爸爸這樣做,我當(dāng)時對媽媽更不理解。我覺得作為我媽媽,站在我媽媽的角度上來說應(yīng)該為我們說話,讓我們?nèi)プx書。
記者:您和甘將軍都是苦出身,小的時候都過過苦日子。為什么不給孩子讓他們高起點出發(fā),而是要硬把他們打回零起點?
龔全珍:也不是硬要打到零起點,你要是能夠考取大學(xué),你就上大學(xué);你考不取大學(xué),對不起,我們不可能去托個面子,給你找個什么門路,這個是歪門邪道。
記者:但是假如別人這么做了,你們這么耿直地做,不就吃虧了嗎?
龔全珍:吃虧就吃虧,你自己考不取你怪誰?怪不了別人。
記者:但是您怎么看,你們堅持的——
龔全珍:別人不堅持,那是別人的事,我們管不了,但是我們不學(xué)。
1986年3月28日,甘祖昌在家鄉(xiāng)病逝,享年81歲。丈夫去世后,龔全珍倡議成立了“龔全珍愛心救助基金會”,募集社會資金,采取定期救助和臨時救助相結(jié)合的方式救助困難對象。
她在日記里寫道:“我選擇的道路,兒女親友們有不同的看法,那是自然的。祖昌沒為兒女做什么,但他所致力的事業(yè)是為大家的兒女造福,自己的兒孫也在其中了。我要把生命最后的幾年留給老年,為老年的權(quán)利而奮斗。雖然我自己也知道力量單薄,但我相信會有幾個幾十個甚至幾百幾千人,也同樣愿意為之奮斗的。祖昌,您同意我的選擇嗎?我相信您會同意的”。
也是從這些日記里,甘公榮讀懂了母親的愛。
甘公榮:我看到我媽媽日記,我媽媽日記里面寫的是我大姐(平榮),我大姐身體不好。她說平榮今天起得早,吃了早飯去上班,沒有發(fā)病,我提心吊膽的心放下來了。“我情愿少活十年,換取她一天的健康。”我們就懂得了,爸爸媽媽非常愛我們,她把對我們的愛藏在心里面,沒有表現(xiàn)出來。
記者:您為什么不頤養(yǎng)天年,還是要繼續(xù)做幫助別人的事?
龔全珍:我覺得自己是個共產(chǎn)黨員,能盡一份心就盡一份,能盡兩份就盡兩份。
甘祖昌去世后,龔全珍曾召集兒女們分配丈夫的遺產(chǎn),甘公榮得到的,是父親的一部分勛章。這一次,她從母親那里繼承的,是父母傳奇的一生。
甘公榮:有書在這里就可以一直一代一代傳下去,一頁一頁的故事,講給小孩子聽。這是給我小孫子寫的,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做事。幫助別人,快樂自己。她每個寫的都不一樣。媽媽走我心里很難受,但是我們也有決心有信心,把他們這種精神繼續(xù)做下去。
記者:您這一生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您現(xiàn)在生活的樂趣是什么?
龔全珍:有時候看到咱們國家,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造,新的成就,我就高興,覺得做個中國人值得驕傲,覺得國家成就越多越大,我們做個中國人越幸福。我也希望一代超過一代。
推薦閱讀
官方微信
官方微博
今日頭條
川公網(wǎng)安備5101900200431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