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鄉(xiāng)出走,
又回到家鄉(xiāng),
對她來說,都是本能。
9歲那年,是余燕恰第一次出遠門。在愛心人士的幫助下,這個被稱為“溜索女孩”的傈僳族小孩才有機會去外地游玩。
飛機從高山峽谷上掠過,終點是首都北京。
她去了天安門,去了鳥巢,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車子在街上行駛,第一次住著和老家竹樓完全不同的酒店,第一次意識到,在云南怒江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
·2008年,余燕恰去北京。照片于2014年重新翻拍。(受訪者供圖)
而在這之前,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鄉(xiāng)里。
每逢趕集,她常常跟著爸媽走山路下來,再滑過一條長長的溜索,最后走大概15公里,就從村子里到了馬吉鄉(xiāng)。有時,爸媽也帶一點農(nóng)作物去集市上賣,但無論如何,馬吉鄉(xiāng)基本上是他們的生活半徑。
因此,對于余燕恰來說,北京之行帶給她的震動遠遠大于內(nèi)心的快樂。
她從來沒有生出過“不上學了”的念頭,上了高中又上大學。在村里人看來,這是“余家小娃娃愛念書”,只有她自己清楚,這種“愛念書”完全是出于本能——一種想要走出家鄉(xiāng)的本能。
但現(xiàn)在,余燕恰想回到家鄉(xiāng)。
前不久,23歲的余燕恰從昆明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她選擇回到家鄉(xiāng)怒江州就業(yè),成為怒江州人民醫(yī)院的一名醫(yī)務人員。
這條消息瞬間在網(wǎng)上刷屏,采訪也紛至沓來。
7月18日,《環(huán)球人物》記者聯(lián)系余燕恰時,她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疲憊。那幾天,有兩家媒體正在跟拍她,甚至有一天拍攝到了晚上9點多。
·余燕恰幼時在江邊溜索樁旁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你會厭倦這些采訪么?”記者問她。
“小時候,因為媒體關(guān)注到我, 村子里很快有了一座橋,為家鄉(xiāng)帶來很多幫助。”余燕恰說:“現(xiàn)在如果能因為采訪讓大家知道我的家鄉(xiāng),知道云南有個地方叫怒江,也挺好。”
懸在溜索上的童年
余燕恰的童年是在溜索上度過的。
從她有記憶開始,村里人就用溜索過江。將滑輪掛在溜索上,接著將尼龍繩綁在腰上和大腿上,如果是小娃娃,還要特別套一道繩在脖子上。
“小娃娃的腰沒有力氣,不系脖子的話,容易后仰著翻下去。”余燕恰聽爸媽說,以前有一頭豬滑溜索時掉到了江里,江水湍急,豬再無蹤影。
對于小娃娃來說,用溜索過江還面臨著一個挑戰(zhàn)。溜索的傾斜度沒有那么大,否則身子下滑速度太快,容易撞到對岸巖石上。余燕恰的體重又輕,每次她剛滑過江心便懸在了空中,只能兩手交替著扒到對岸。
有些男娃娃膽子大,用腳尖一點巖壁,“嗖”地一下就蕩過去了,再站在岸邊,把余燕恰拉到岸上去。
·馬吉鄉(xiāng)幾乎每家每戶都有5、6個過江的滑輪。
最難的是下雨天。每年四五月份,怒江的雨季來了,雨水多,雨點子密,拍到人臉上時,眼睛幾乎睜不開。
余燕恰記得,江邊的河床上有一塊特別大的石頭,一到雨季,裸露在外的石頭就整個被淹沒了,水深大概有二三十米。
而這樣危險的方式,曾經(jīng)是住在怒江邊的村民們唯一的渡江辦法。
據(jù)媒體報道,余燕恰所在的馬吉鄉(xiāng)有3座吊橋,7對溜索,30公里怒江從這里咆哮而過。娃娃們要是走橋上學,得繞10多公里的山路。相比之下,他們更樂意滑溜索。
2007年的一天,一家媒體到馬吉鄉(xiāng)采訪,恰好抓拍到余燕恰過江的一幕。
照片中,小燕恰身穿玫紅色外套,臉往后仰著,剛好看向鏡頭,露出一派天真無畏的笑容。照片背景則是洶涌著的江水,江水攪起水底的暗泥,顏色發(fā)黃,似乎就要觸到她的腳尖。
·余燕恰過江的照片。
這張照片迅速在全國傳播,人們被當?shù)貝毫拥淖匀粭l件以及小燕恰堅韌的生命力所打動。
隨后,二十多家媒體跟進報道,很快募集到140多萬元,村子里因此有了第一座愛心橋。
那是2008年的春天。余燕恰的人生拐上了另一條路。
從村里到大學
在傈僳語中,“恰”是“老三”的意思。
余燕恰出生于1999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兩個姐姐。
2008年,她被愛心人士帶去北京游玩,帶她的叔叔阿姨跟她說:這個世界這么廣闊,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后可以自己出來玩。
余燕恰把這句話聽進去了:“我喜歡讀書,也可能我們那一代人比較早熟,很早就當家懂事。”
她所說的“那一代”,特指與她一起長大的馬吉鄉(xiāng)的孩子們。
在余燕恰的回憶里,過了溜索,就是布臘小學。小學除了校長外有三個老師,“一個年級所有課程都是同一個老師教,教語文的是他,教數(shù)學的是他,教其他課的還是他”。
學校經(jīng)濟條件不好,雇不起食堂阿姨,學生們要自己做飯。為了盡可能保證學生的營養(yǎng),老師們還在學校種菜、養(yǎng)豬。下課后,余燕恰就跟其他學生一起,去田間地頭找豬食草。
·余燕恰在家門口新建的大橋前。(受訪者供圖)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小學畢業(yè),有一小撥人決定放棄讀書。布臘小學時任校長普友恒曾痛心疾首地說:“有的孩子吃不飽、穿不暖,讀完小學就輟學了,我們看著很心疼,這是一代人的耽誤。”
等到余燕恰初中畢業(yè),孩子們則真正迎來人生中的一個分水嶺——
一部分孩子不喜歡讀書,放棄中考。更多的孩子沒考上高中或者沒考上重點高中,主動輟學,理由很簡單,“讀普通高中,一本上線率低,讀了三年,最后連一本也沒考上,家里人覺得浪費錢”。像余燕恰一樣,考上重點高中又繼續(xù)讀大學的孩子是少之又少。
在怒江州的高中,小學基礎(chǔ)不牢的“后遺癥”開始在余燕恰身上顯現(xiàn),她的語文和英語明顯跟不上別人。
為了提高成績,一到周末,她就跑到州圖書館看各種文摘,提升理解力。至于英語,她遇到一位特別好的英語老師。上晚自習時,老師把幾個底子薄弱的學生叫到一起,免費為他們補課。
2018年,余燕恰以568分的成績考取昆明醫(yī)科大學第二臨床醫(yī)學院醫(yī)學檢驗技術(shù)專業(yè),成為布臘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她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只有寒暑假時,才有時間回到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小村子。
在大學時,別人問她是哪兒的人,余燕恰說“福貢縣馬吉鄉(xiāng)”,沒有人知道;她又說“怒江州”,外省的人還是不知。
“我聽過他們的家鄉(xiāng),但他們都沒有聽過我的家鄉(xiāng)。”余燕恰有點傷心。
見證家鄉(xiāng)變化
余燕恰真想讓其他人看到家鄉(xiāng)的變化。
過去,她從馬吉鄉(xiāng)坐大巴到怒江州,往往要在路上晃蕩一天——改造前的路太窄,加上急彎多、陡坡多,堵車很嚴重;路也不平,人坐在車上顛簸得厲害,有時候車走在中途就壞了。
現(xiàn)在,同樣的路,余燕恰坐車4小時就到州里了。
2019年,怒江美麗公路建成通車,全長288.3公里,受益人口涉及瀘水、福貢、貢山三個國家級振興幫扶縣,18個鄉(xiāng)鎮(zhèn)77個村的30多萬獨龍族、怒族、傈僳族等少數(shù)民族。
“堵車”現(xiàn)象已成為過去時。
·怒江美麗公路登埂怒江大橋段。
記者聯(lián)系余燕恰那幾天,她從學?;氐郊依锊痪?,正幫著家人除果園里的草。
余燕恰家的房前屋后,全是碧綠青翠的草果。她聽媽媽說,“前幾年,政府下鄉(xiāng),推薦了這種經(jīng)濟作物,說馬吉鄉(xiāng)雨季長,陰坡地多,很適合草果生長。剛開始家里不敢種,下鄉(xiāng)的人告訴大家,賣不出去就由國家來賣,現(xiàn)在種得越來越多了”。
在余燕恰看來,村里人愿意擴種,離不開政府的致富政策??h里有6家草果烘干廠、2家草果加工企業(yè)。等過段時間,草果成熟后,坡上將是紅通通的一片。
這時,縣里的企業(yè)會上門收購,之后將草果制成草果醬、草果酒等產(chǎn)品,銷往全國各地。
算下來,一畝草果至少收入四五千元。
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在傈僳語里,“馬吉”的意思是“不好之地”,幾乎沒有平地。以前,鄉(xiāng)民們以種玉米、養(yǎng)豬為主,一年到頭忙忙碌碌,收入也只有幾百元。
·當?shù)禺a(chǎn)的草果。
作為布臘村的村民,余燕恰最能感受到這些變化。在她升學的幾年中,一路都有助學金幫扶。村里又相繼建了第二座橋、第三座橋,她的家也從半山腰搬到了江邊二層小樓房。
余燕恰送小侄子去學校,看到學校里寬敞的教室、嶄新的桌椅、設(shè)施齊備的教育設(shè)施。
·余燕恰家的新房,屋前是一個小菜園。(受訪者供圖)
曾經(jīng)閉塞的怒江正在跟上時代的腳步。
截至2020年11月,余燕恰所在的福貢縣,1.73萬戶、7.31萬建檔立卡貧困人口全部脫貧,57個貧困村全部退出,全縣脫貧摘帽。
正是因為見證了這些變化,大學畢業(yè)后,余燕恰心心念念的是回到家鄉(xiāng),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家鄉(xiāng)衛(wèi)生事業(yè)發(fā)展貢獻力量。
“怒江州只有一所三甲醫(yī)院,雖然醫(yī)療水平比過去有很大發(fā)展,但相比其他地方,還是跟不上。”余燕恰說:“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想見證它更多的變化。”(王秦怡)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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