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季與臭蟲“相愛相殺”、許淵沖與楊振寧“隔空打臉”、楊苡吐露少女心懷……導演徐蓓記錄下16位西南聯大學子的生命史
2021年5月16日,徐蓓在武漢參加紀錄電影《九零后》路演。
徐蓓,重慶人,“70后”,英國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碩士,紀錄片導演。代表作有《大后方》《西南聯大》。2021年5月29日,由其執(zhí)導的紀錄電影《九零后》登陸院線。
2019年11月,南京,老舊的宿舍樓門前掛著一個風鈴,隨風叮當作響。這是百歲老人楊苡的家。上世紀50年代,她翻譯了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
紀錄電影《九零后》的導演徐蓓覺得,這是位很有“日漫風”的老太太。沙發(fā)背上是各種玩偶,柜子里,貓頭鷹們瞪著圓圓的眼睛排成一隊。
鏡頭前,楊苡講起了自己的“少女心懷”:從8歲到18歲,最欣賞的男人是哥哥楊憲益,“絕對崇拜,誰也不能和我哥哥比”;另一個就是巴金的二哥李堯林,“那是我的暗戀”。
拍攝那天,楊苡拿著一個小播放器聽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當我們年輕時)”,1938年美國電影《翠堤春曉》的插曲。那一刻,徐蓓決定,這就是片子的英文名字。
這是一部西南聯大學子的生命史,16位“演出者”平均年齡96歲。這也是徐蓓自2018年的紀錄片《西南聯大》后,再次講述這座抗戰(zhàn)烽火中的傳奇大學。
“人類衰老后最美的樣子”
1937年7月,天津人楊苡中學畢業(yè),保送南開大學。書房里還有她當年的畢業(yè)照,18歲的少女,嬰兒肥的圓臉,劉海覆額。他們拍完照第二天,日軍占領北平城。接著,南開大學遭遇連續(xù)轟炸,2/3校舍毀于一旦。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成臨時大學,決定遷往長沙。1938年初,學校再遷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楊苡決定去昆明。從上海到廣州,經過香港到海防,再坐上4天的火車。少年們群情激昂:“到了中國邊界,我們就站起來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唱《松花江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楊苡進入聯大外文系,學號N2214——T代表清華,P代表北大,N代表南開,L則是新考入的“聯大人”。自1938年5月4日至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大辦學八載,弦歌不輟。“教授天團”——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陳寅恪、錢穆、金岳霖、馮友蘭、華羅庚、費孝通、陳岱孫、吳大猷等人——漂泊西南,吃“八寶飯”、跑警報,一邊養(yǎng)豬養(yǎng)馬、刻印章、做肥皂、上街擺攤,一邊寫出不朽的學術著作。楊振寧、李政道、鄧稼先、汪曾祺、楊苡、穆旦、許淵沖等從這里走出,成為中國的明日之星。
2016年,受云南省委宣傳部的委托,徐蓓著手拍紀錄片《西南聯大》。她看了幾十本書,從易社強的《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到各種學生回憶錄,從梅貽琦、鄭天挺的日記,汪曾祺的散文,到蔣夢麟的傳記;張伯苓的文選10本,她都翻過一遍。
采訪歷時兩年多,徐蓓至今記得與每個人相見的情景。
2017年5月,美國馬里蘭州。上午10點,她和團隊走進巫寧坤的公寓。這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譯者,那一年97歲,因為太激動,看錯了時間,凌晨2點就醒來坐著等。夫人說他這幾天總做夢,夢中喊著“大西門外,大西門外!”——昆明的大西門外,是當年西南聯大的宿舍所在地。
離巫寧坤住處1小時的車程,是劉緣子的家。他們曾是聯大外文系的同學。這位翻譯過《人類的故事》的老人,已是99歲高齡。為了今天,早挑好了衣服,一件深綠色襯衣,上面繡滿花朵。采訪快開始了,她朝女兒看了一眼,女兒心領神會,拿來一支口紅。
2017年6月,北大燕園。96歲的許淵沖聲若洪鐘地歷數心中的聯大top3:“文科是我,理科的楊振寧獲得了諾貝爾獎,工科的王希季是第一個讓人造衛(wèi)星上天的中國人。”他也大大方方地交代自己的戀愛史,日記里記錄了不少和女同學的故事。“楊振寧也笑我,說我凈找女同學了,所以功課就不那么突出。”
2019年,云南省委宣傳部再次請徐蓓創(chuàng)作紀錄電影《九零后》。她本打算再采訪先生們一回,可重新聯系的時候,有人已離開人世,有人住在醫(yī)院里。
《西南聯大》和《九零后》海報。
再次采訪到的,一個是楊苡,一個是許淵沖。前者變化不大,后者的面相卻有奇怪的走向,“人是蒼老了,但又像小孩子,沒了棱角,長圓了”。徐蓓翻許淵沖的影集找老照片,他把在聯大喜歡過的女孩一一指給她看。他也依舊充滿孩子氣的勝負欲,說逝去的巫寧坤,“英文很好,但法文就不行了,才考70多,我大三才開始學法文,一考就是99。”
一位觀眾在豆瓣留言,說他們“幾乎是人類衰老后最美的樣子了”。
一群pure的人
在成為“大師”前,他們本就是一群毛頭少年。
會抱怨學校的條件。教室是鐵板房,干打壘的墻,木格的方窗子,上頭沒有玻璃,糊的是竹紙;一個椅子拐出一個羊腿把,用來放書記筆記,“比我中學差遠了”;學生宿舍是茅草房,20張雙人床,一屋40人。最可怕的是臭蟲,“最初咬得睡不著覺,渾身都癢”,后來漸漸習慣,拿個玻璃瓶子,逮著臭蟲就放進去,“反正你咬你的,我睡我的,處于‘和平共處’狀態(tài)”。
會得意于搶飯的技巧。“第一碗不要盛太滿,一定要盛半碗,這樣吃完了才有機會去盛第二碗。”
會吐槽“名師天團”的水平。許淵沖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文課。”楊振寧“打臉”:“有點亂,不系統(tǒng)化。”巫寧坤更直言不諱:“課堂上學不到什么東西,還是課下和老師同學溝通更有意思。”
然而這里又并非桃花源、象牙塔。抗戰(zhàn)烽火激起了書生意氣,從長沙轉移至昆明,244名學生、11名教師組成“湘黔滇步行團”,長途跋涉68天,一路上常借宿農家茅舍,與豬牛同屋,雨雪交加時以油布蔽雨。在艱苦而浪漫的“長征”中,有人記日記、寫散文,有人作詩、繪畫,有人搜集民歌、采集標本。2019年,徐蓓見到了步行團唯一健在者、101歲的北京理工大學教授吳大昌。當年,他曾榮獲“步行矯健獎”,如今仍堅持每天在操場上走三圈。攝像機拍下他悠然散步、伸臂墊腳做拉伸的畫面,“看上去只有80多歲”。
“湘黔滇步行團”中,劉兆吉竹竿架傘錄民歌。(《九零后》插畫劇照)
大批學子投筆從戎,穆旦參加了入緬遠征軍,在螞蟥、痢疾肆虐的熱帶雨林死里逃生;許淵沖進了飛虎隊,負責將軍事情報譯成英文,送給陳納德大隊長。外文系的學生繆弘,作為“漢奸”的兒子毅然從軍。“我們一塊兒考上譯員訓練班,當翻譯官,訓練傘兵部隊。”2017年,94歲的羅振詵對徐蓓說。
1945年7月31日,廣西丹竹機場,羅振詵和繆弘寫好了遺囑。日軍打得瘋狂,羅振詵聽到傷兵們描述一個翻譯官的陣亡:“進攻時,同組的美國兵怕死,退下去了。作為翻譯官,他也可以跟著撤退,但他沒有臨陣脫逃,而是和戰(zhàn)士們一起沖鋒,被敵人的狙擊手擊中要害。”那個翻譯官就是繆弘,犧牲時,才19歲。11天后,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熱愛寫詩的繆弘,留下遺詩《趕快》:“寧愿閉起雙目,以免再看見人間的不平;寧愿堵住兩耳,以免再聽到壯烈的聲音。”
廣西丹竹機場,繆弘沖鋒的背影。(《九零后》插畫劇照)
同樣愛詩歌的還有楊振寧和鄧稼先。在西南聯大校舍東墻根的樹旁,他們常一起念古詩,一個拿著書看,另一個在背,就像兩個親兄弟。1950年,拿到博士學位的第九天,鄧稼先登上了“威爾遜總統(tǒng)號”輪船歸國,前往戈壁荒漠,開始了研究原子彈的艱難歲月;1957年,楊振寧、李政道摘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后,各自寫信給恩師吳大猷——那個曾在昆明菜市場撿牛骨頭、拾菜葉給妻子熬湯的“中國現代物理學之父”。
上圖:1941年,趙瑞蕻和楊苡夫婦在昆明西南聯大。
下圖 :1949 年,鄧稼先(中)與楊振寧(左)、楊振平(楊振寧的弟弟)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合影。
《九零后》結束于鄧稼先。在校園里,鄧稼先贊賞一個人的用語是“pure(純粹)”,這個標準,既評價別人,也要求自己,以至同學們干脆就叫他“pure”——真好像是一個透明的人。
在徐蓓看來,這不只是說鄧稼先。西南聯大校友們的人生,就在這個“pure”里。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在《鄧稼先》一文中,楊振寧寫道:“青海、新疆,神秘的古羅布泊,馬革裹尸的戰(zhàn)場,不知道稼先有沒有想起過我們在昆明時一起背誦的《吊古戰(zhàn)場文》?”《九零后》里,徐蓓用了三次《吊古戰(zhàn)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夐(xiòng)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它是兩位摯友青春的銘記,是聯大學子奔赴沙場的寫照,是鄧稼先置身蓬斷草枯中的漫漫歲月。
這是社會人類學的眼光。在徐蓓看來,無論是昆明黑龍?zhí)兜奶泼贰⑺伟?,還是聯大圖書館昏暗燈光中,學生們又搶位子又搶書的狀態(tài),“很多人一晃而過的信息,我的眼睛會停留下來”。
1989年,徐蓓考入四川大學英語系,畢業(yè)后去了重慶電視臺國際部。上世紀90年代,從上海電視臺的“紀錄片編輯室”到中央電視臺的“生活空間”,“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使紀錄片前所未有地貼近普通人的生活命運。“新紀錄運動”的風潮中,徐蓓踏上紀錄片之路,從希望工程、三峽移民到城市化、“三農”問題,聚焦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如此10年。
2006年,徐蓓拿到英國外交部的志奮領獎學金,進入劍橋大學,讀社會人類學。如果說劍橋給了她更宏闊的視野,“站在世界甚至宇宙的維度想問題”,社會人類學則給了她另一副眼鏡,平等、精準、細微。
2012年12月,徐蓓接到《大后方》的創(chuàng)作任務。這是一個“命題作文”,她在中山四路上徘徊許久。那是重慶的一條老街,原國民政府所在地,戴笠的公館,旁邊的曾家?guī)r50號,是周恩來的公館。
拍攝歷時3年,這是第一次,紀錄片的鏡頭穿越硝煙紛飛的前線,對準支撐抗戰(zhàn)的四萬萬民眾?!洞蠛蠓健防锍鰣龅?,都是普通人的傳奇——趕著中央大學的雞鴨牛羊豬一路向西游牧的校工王酉亭,以一己之力幫助完成“東方敦刻爾克大撤退”的盧作孚,在甘肅玉門打通石油生命線的翁氏一門,一手建立戰(zhàn)時醫(yī)療系統(tǒng)的林可勝,還有滇緬公路的民工,田間勞作的農民,轟炸后在殘垣上寫下“愈炸愈強”的重慶人……
2015年8月,徐蓓得到《大后方》在重慶衛(wèi)視首播的消息。她在朋友圈寫道:“此時此刻,坐在曾經是防空洞的米粉店,對著一碗貴州羊肉粉,看著夜色中的車流,眼淚流下來。”
這些年關注西南聯大,星光熠熠的“大神”之外,那些淹沒在歷史塵埃的普通人,更令她心有所感。
羅振詵,1944年就讀于西南聯大經濟系,后來到一所中學教書,直至退休。聯大群星中,他是黯淡的平凡人,一生坎坷,卻沒有半句對命運的憤懣牢騷。兩年后,徐蓓給羅振詵的兒子寄去一套西南聯大的書。那時,羅振詵已住院多日,兒子把這套書放在他的枕邊,第二天清晨,發(fā)現父親已安詳地走了。
“采訪他們,態(tài)度比技巧更重要。他們都是pure的人,溫和敦厚,有赤子之心。”徐蓓說,“無論平凡還是不凡,都有從骨子里長出來的體面和尊嚴。”
電影里,這些“九零后”們一一登場,在銀幕前定格住滿漲的生命。就像巫寧坤所翻譯的那首狄蘭·托馬斯的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90歲的焊接工程專家潘際鑾,干的不比一個年輕人少。采訪結束,他下樓掃了一輛共享電動車,騎上絕塵而去,留下徐蓓等一眾驚呆,忘了記錄下來。
96歲的“兩彈一星”功勛獲得者王希季,仍將“中興業(yè),須人杰”的校歌記在心中,每天堅持上班。
98歲的許淵沖坐在電腦前,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敲擊著鍵盤:“我翻莎士比亞再翻王爾德,又翻了亨利·詹姆士,難在自覺,貴在堅持。”
紀錄電影中,“ 九零后”的晚年生活依舊充盈忙碌。
圖為98歲的許淵沖、100歲的楊苡、96歲的王希季、101歲的吳大昌。
《讓子彈飛》的原著者馬識途,在病床上抱著當年搞地下革命的態(tài)度奮力寫作。初稿完成時,醫(yī)生發(fā)現他肺上的腫瘤陰影不見了。他說:“咋個,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嗎?”2019年,徐蓓見到了抗癌成功的老先生。“我今年105歲了,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聾了,好在我的腦子沒有糊涂。”一口川音利落脆爽。
100歲的楊苡拿著音樂播放器,安靜地聽著老歌。巴金說,長壽是個懲罰;楊苡說,活著就是勝利。“Make the most of every day,每一天一定要做得最好。”
拍攝時,徐蓓在不大的房間里鋪下兩節(jié)軌道。“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的歌聲里,楊苡的身影在鏡頭中漸漸拉遠。拍完后,徐蓓上前告別,發(fā)現她在流淚。“我一下抱住她,她在我耳邊說:Just for you(只是為你)。”(本刊記者 許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