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膝齋圖》(倪瓚)
《秋林野興圖》(局部 倪瓚)
《容膝齋圖》(倪瓚) 《秋林野興圖》(局部 倪瓚)
全天下都知道倪瓚有潔癖,但除了潔癖,還有什么呢?其實也說不大清楚。他是高士,是修道者,是隱居者,是詩人,是黃公望的小友,是沈周的偶像……接近他越多,越是無法描述他。
他是倪瓚,不該只有潔癖為世人所知。還是從大家熟知的《容膝齋圖》開始吧。
自35歲的《秋林野興圖》之后,他從來不畫人
多年漂泊,倪瓚有些厭倦了。1374年,檗軒翁帶著《容膝齋圖》來找他求詩,說是送給仁仲醫(yī)師作賀禮的。倪瓚知道這位仁仲醫(yī)師,是他的無錫同鄉(xiāng),他還曾畫過《碧梧翠竹圖》給他。那是數(shù)年前了。
此際,他提筆寫好詩,又意猶未盡地寫道:“他日將歸故鄉(xiāng),登斯齋,持卮酒,展斯圖,為仁仲壽,當(dāng)遂吾志也。”這年倪瓚69歲,湖海漂泊亦近二十年,歸鄉(xiāng)之思,如同秋風(fēng)中翻飛墜落的黃葉,竟是拂了一身猶綿綿未絕。
他信誓旦旦歸鄉(xiāng)后所要登的斯齋便是仁仲醫(yī)師的容膝齋,此畫名《容膝齋圖》,本是為仁仲醫(yī)師所作,但畫上,只有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小亭子,空無一物,亦無一人。這幾年來,他尤其喜歡畫空亭。給仁仲醫(yī)師的《容膝齋圖》是這樣,給叔平的《紫芝山房圖》也是這樣,為煥伯畫的《江亭山色圖》還是這樣。
有人說他晚年好畫空亭,因為那空空的亭子,是他念念中等著他回去的故園;有人說是因為他心境愈加空明了,所以才有這荒寂幽冷的空亭子……也有人說,他不過是愛畫什么就畫什么罷了,管他來求畫的是誰,是什么齋什么廬,他心里想著空房子就畫空房子,心里想著空亭子就畫空亭子,并無定規(guī)。
事實倒確實如此。自35歲的《秋林野興圖》之后,他畫里不是空房子便是空亭子,直到69歲的《樂圃林居圖》——只是他從來不畫人,只有《秋林野興圖》上,畫過那么一次。
忘年交?題跋鉤沉出的一段舊事
《秋林野興圖》是目前所存留的,惟一有人的倪瓚畫作。不但有人,而且那時候倪瓚還沒有脫開董源和巨然的淵源,從董巨處學(xué)來的披麻皴和圓乎乎的石頭相當(dāng)明顯。還有人詳詳細(xì)細(xì)考證了《秋林野興圖》上那段題跋之后鉤沉出的一段舊事。那段題跋初看其實也無甚特別。
余既與小山作秋林野興圖,九月中,小山攜以索題,適八月望日,經(jīng)齋前木犀盛開,因賦下章。今年自春徂秋,無一日有好興味,僅賦此一長句于左方:
政喜秋生研席涼,卷簾微露凈衣裳。林扉洞戶發(fā)新興,翠雨黃云籠遠(yuǎn)床。
竹粉因風(fēng)晴靡靡,杉幢承月夜蒼蒼。焚香底用添金鴨,落蕊仍宜副枕囊。
己卯秋九月十四日。云林生倪瓚。
至正十四年,歲在甲午,冬十一月,余旅泊甫里南渚,陸益德自吳淞歸,攜以相示,蓋藏于其友人黃君允中家。余一時戲?qū)懘藞D。距今十有六年矣,對之悵然如隔世也。瓚重題其左而還,十九日。
己卯是1339年??甲C里說,題跋里的小山,或許是張小山張可久。就是那位曾寫“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張可久。1335至1340年間,張可久正在桐廬做小吏,而他與倪瓚的結(jié)識,大概始于1328年,終于1349年張可久卒于昆山前后,這段忘年之交,有二十余年之久。
《張可久集校注》里有【中呂滿庭云林隱居】一曲,曲子道:
云林隱居,新詩綴玉,小篆垂珠。
畫圖得見簫協(xié)律,文尚歐蘇。
辨汲冢數(shù)十車簡書,齊笑奴三四尺珊瑚。
修閑處,清風(fēng)泰宇、秋月浸冰壺。
除了云林這個號,泰宇亦是倪瓚早期的名字,曲子里的種種,確都像是因倪瓚寫的。張可久不但與倪瓚有來往,而且與倪瓚的兄長倪璨、倪瓚的友人張雨、錢惟善、顧瑛也多有來往,他們的詩文里,也提到了倪瓚與張可久的交往。
《秋林野興圖》上這不起眼的題跋居然隱藏著張可久和倪瓚的舊事,這倒是石破天驚——十六年以后,張可久已卒,倪瓚重題舊圖,往事紛沓而來,“對之悵然如隔世”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1339年倪瓚不過三十多歲,張可久已近七十,對這位差了有一兩輩的忘年交,倪瓚徑呼“小山”,似乎有點不太禮貌罷?所以,這個“小山”究竟是不是那個“小山”呢?還是存疑算了。
反正倪瓚讓人迷惑的地方那么多,也不在乎多一個兩個的存疑——比如,永恒不變的一河兩岸就很讓人迷惑。
最懶于創(chuàng)新的人,永遠(yuǎn)的“一河兩岸三段式”
倪瓚真的是最懶于創(chuàng)新的人。他大部分的畫看起來都很像,以至于隨便誰只要簡單粗暴地劃拉幾筆,就能讓人認(rèn)出這是倪瓚的風(fēng)格——比如《清明上河圖》里這張簡筆畫。也就是后人所崇拜的一河兩岸三段式。
畫中間永遠(yuǎn)是一條看不見的河,然后是打死不變的兩岸。北岸(姑且這么叫著吧)是模糊的光禿禿的石頭山,從來沒有樹啊草啊云啊什么的,就是一堆禿禿的模糊的大石頭。南岸會有二三四五六棵樹,葉子多數(shù)時候都很凋敝,清瘦蕭瑟,寒凜凜的樣子,扎根在一堆亂石里。在樹的附近,有時候會有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只有四根矮腳柱子的小亭子,有時候會有一排開著門窗的空房子。有時候連空房子和小亭子也沒有,就余下那些樹在上下兩堆石頭之間凌亂。
這樣一水兩岸三段式的調(diào)調(diào),倪瓚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變,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有創(chuàng)新的、不斷給人以新鮮感的藝術(shù)家。
能在畫上看得出來的改變,只是他中年以后長期游弋于太湖時,被太湖所潛移默化的變化——早年他以披麻皴畫出的圓拙的石塊,慢慢變成了仿佛積木堆疊似的以折帶皴畫出的棱角分明的石塊。較之早年的圓拙,帶有棱角的折帶皴,確實會給人一種“被生活磨礪過”的感覺。整個畫意,因之也更加蕭散。
折帶皴后來在清初的弘仁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河兩岸則更多地在明人,尤其是沈周和文徵明的畫里出現(xiàn),一河兩岸不能算是倪瓚的專利,畢竟比倪瓚早生幾十年的吳鎮(zhèn)也常畫一河兩岸,不過,吳鎮(zhèn)也好,沈周也好,文徵明也好,或者其他任意一個人,都不似倪瓚這樣,任性而囂張地,將單調(diào)重復(fù)這件事,做到了極致。
最氣人的是,這樣的單調(diào)重復(fù)不但無人詬病,還被人崇拜得要死,原因無它,因為高士倪瓚,是無可復(fù)制的。
出身巨富之家,曾說“浮生富貴真無用”
人的一生經(jīng)歷真是奇妙。每個人都是一個獨有的大熔爐,添多少柴,加多大的火,熔煉多少時間,有些許差池,每個人便不一樣。
往倪瓚這個熔爐里添的第一把柴,很旺。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里曾說:東吳富家,攏共只有三家,便是松江曹云西家族、無錫倪云林家族、昆山顧玉山家族。
倪瓚生在了這個七世而富的家族最巔峰的時候,他在兄弟中排行又最小,諸事都由他的長兄倪璨料理,直到二十多歲,他都是個不問世事、只樂意在家藏的萬卷詩書畫里消磨的富家公子。一個任性的、有藝術(shù)天分的富家公子,這種天生的目空一切,真的學(xué)不來。
順便說一下,倪瓚那個長兄倪璨,實在是個太能干的人,倪家的家業(yè)、倪瓚的教育甚至一多半交游大多與長兄有關(guān),也許長兄太能干,倪瓚這個幼弟在操持實務(wù)上的能力便弱了很多。可惜倪璨死得太早,未能翼護(hù)幼弟太久。
畫《秋林野興圖》的時候,倪瓚35歲,雖然父母、兄長都已亡故,倪家只余他操持家事,不過數(shù)代豪富的倪家,在他手里仍有可觀的財富,他也還有他的清閟閣和經(jīng)鉏齋——如此富甲一方的家族里生長的公子,他說“浮生富貴真無用”是真的不懂錢有什么用,他的那些拿羽毛鋪廁所、讓仆人洗桐樹葉子的各種毛病,也真的就是富家公子的小癖好而已。
十六年后,重題《秋林野興圖》時,倪瓚51歲,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重重打擊——戰(zhàn)亂。因為戰(zhàn)亂帶來的針對江南富戶的賦稅盤剝,還有長子的夭亡和次子的不孝,種種。像倪瓚這樣沒有生意頭腦、人丁寥落又家產(chǎn)巨萬的富戶,無疑是急于斂財?shù)脑⒆钸m合盤剝的對象。
大概在畫《秋林野興圖》之后幾年,倪瓚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變賣家產(chǎn),并不定期地離家外出,以逃避難以承擔(dān)的重稅和種種俗務(wù),大概,還有難以承受的涼薄親情。51歲這年,歷史上的元末農(nóng)民軍起義爆發(fā),江南各地紛紛響應(yīng),倪瓚徹底放棄無錫的家業(yè),往宜興避難——以舟為家,漂流江湖,前幾年就開始了,這次,只是更徹底了。
又十來年,為《容膝齋圖》題詩時,倪瓚69歲,已離鄉(xiāng)背井多年。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似乎也無從說起?!妒肺鞔迦沼洝防镎f,倪瓚的船曾路過光福,舟中垂翠幕,焚異香,兩岸觀者如堵,疑為神仙……似乎境況還不壞。不過漂流日久,坐吃山空,從一擲萬金的富公子,到愿意接受友人接濟(jì),從擁書萬卷的清閟閣,到窄小窘迫的蝸牛廬,想來也知曉發(fā)生了什么。
在這重壓之下,細(xì)看倪瓚晚年在這些圖軸上的題詩,居然是平和沖淡,并沒有太多的寂寞悲涼。
生長于富貴之家,眼看著時代的狂風(fēng)擄去家族的一切,骨子里浸潤了父兄道家思想和隱逸家風(fēng),自小便眼空一切,視萬般“有”為“無”,這樣的人,悟起“空”來,總是比普通人要徹底得多。
“天地一蘧廬,生死猶旦暮。”這話或許許多人都可以脫口而出,但真正經(jīng)歷過“吾觀昔之富貴利達(dá)者,其綺衣、玉石、朱戶、翠箔,轉(zhuǎn)瞬化為荒煙,蕩為冷風(fēng)”,有資格說“此身亦非吾所有,況身外事哉”者,倪瓚算一個。
這樣的倪瓚,讓人覺得溫暖
畫《容膝齋圖》的前一年,倪瓚曾去尋訪隱者蔡質(zhì),蔡質(zhì)在江濱有一座茅屋,名為蘧廬,倪瓚與蔡質(zhì)在蘧廬一夕長談:
天地一蘧廬,生死猶旦暮。
奈何世中人,逐逐不反顧。
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
世短謀則長,嗟哉勞調(diào)度。
彼云財斯聚,我以道為富。
坐知天下曠,視我不出戶。
榮公且行歌,帶索何必惡。
——倪瓚《蘧廬詩》
在詩和詩序里,他說:這天地就是個大蘧廬(驛站),人來來去去,我看昔日那些富貴利達(dá)者,那些綺衣、玉石、朱戶、翠箔,轉(zhuǎn)瞬就化為荒煙,蕩為冷風(fēng),那些生生死死,看不透的人,不勝其悲,看得透的人,早就看開了,看空了。
這樣的看透、看開、看空,有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甚至不是蕭瑟、凄涼。比如他在畫上那些并不狷介的題字。
盧山甫每見輒求作畫,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余畫,時已憊甚,只得勉以應(yīng)之。大癡(黃公望)老師見之必大笑也。倪瓚。
——倪瓚《六君子圖》題句
比如他對忘年交張雨的慷慨贈予——張雨長倪瓚三十多歲,曾是交游遍朝野的名士,晚年張雨似乎是陷于困頓,倪瓚那時候正在變賣田產(chǎn),有一次賣掉田產(chǎn)拿了千百緡現(xiàn)金,剛巧張雨來看他,倪瓚二話不說便將這千百緡現(xiàn)金全部推過去給了張雨,自己一分不留。這樣的倪瓚,讓人覺得溫暖。
這樣的溫暖,也隱在他的畫里。人人都說倪瓚不畫人是他孤高自許,他說“天地間安得有人”,但他畫里的空房子空亭子,分明是天地間惟一的一絲人間氣息——若沒了這些人造的空房子空亭子,那真的是只剩下了蕭瑟。
略略多翻幾卷圖軸便知,這些空空的建筑物,分明是另一種“人”,分明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氣質(zhì)?!锻┞肚迩賵D》是倪瓚某次外出,傍暮時投宿在一處城郊的齋館時所作,齋館幽近,時聞琴音,這畫上桐樹下的空房子,好似曠野之間席地彈琴的名士。《松林亭子圖》是送與長卿茂異的,倪瓚在題詩里寫“亭子長松下,幽人日暮歸”,大概,是個和松樹一樣端正嚴(yán)謹(jǐn)?shù)淖x書人。《雨后空林圖》的空房子,顯見得是位深山僻林之間的隱士。至于《容膝齋圖》上那個空蕩蕩的小亭子,隔著分外蕭條零落的枯枝,和漸次模糊的遠(yuǎn)山,把它想象成一位經(jīng)歷了許多過往舊事的,滄桑又波瀾不驚的老人,似也無不可吧。
不知倪瓚是否踐行了“登斯齋,持卮酒,展斯圖,為仁仲壽”的愿望,他后來如愿還鄉(xiāng),但卻已無家可歸,只得暫寓姻親鄒惟高家中。又后來因為脾疾,到江陰名醫(yī)、也是他的朋友夏顴家去客居,最終還是病故了,身后留下“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燃枯萁”的絕命詩。(文并供圖 / 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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