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教授在復旦大學的最后一堂課像傳奇的落幕,“仿佛在向一個時代告別”;教室換成了報告廳,仍然擠滿了人,像他過去的課堂,密密匝匝擠滿聽課的學生和老師。
更多的是不舍。一名學生寫道:“駱玉明老師退休了……離別到來得這樣早,這份美好要離開我的生活了,而我無法將它挽留。”
為什么駱玉明的課讓復旦學子難舍難分?“因為駱老師的課可以滿足學生們對于大學和中文系的想象與期待,他的課堂有一種讓人感動的力量。”一位學生說。
日前網(wǎng)上開始流傳他在課上講述《春江花月夜》的視頻片段,“復旦教授解讀不知江月待何人”“語文課真的是思想上的撫摸”等成為各大平臺熱搜。網(wǎng)友們引用駱玉明的話:“每一個人都是被這個世界所等待的人;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無比珍貴的……我們正是月亮所等待的人,因為我來了世界才是如此之美的,因為我到這里,世界才是這樣美好。”
對此駱玉明解釋,古人會在詩歌里構(gòu)造生命美好的一個空間,來揭示生命的美好的可能性。比如,你就是月亮所等待的人,那是你生命的一種可能性,它被《春江花月夜》揭示出來了,或者說在駱玉明的解釋中,大家產(chǎn)生了一種共鳴,“你那個弦音本來就存在,我只不過是撥了這樣一根弦”。
他在復旦課堂講述的《古詩詞課》已于近期出版,越來越多的讀者和網(wǎng)友感受到駱玉明課堂的獨特魅力,就像復旦學生所說,“在這里有鮮活的人物,有典雅的詩文,有生活化的故事,有富含哲思的語錄,還有對于人生真誠而通透的理解……所有的一切都在啟發(fā)我們?nèi)シ此忌?、認識自我。”
初夏在復旦大學附近的一個書店,駱玉明聊到了文學的價值、經(jīng)典的意義等話題。尤其對于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焦慮”,他的解讀令人耳目一新。
以下是駱玉明的解讀——
我成為我要成為的那個人
我們沒有必要把焦慮看成是一個純粹負面的存在。焦慮只是一種我們需要面對、處理的情緒,不是一定要消除掉。
面對焦慮的時候,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意志來承擔我們所面對的問題?
這個話題很深,但我這里想談的是人格的穩(wěn)定性。
那些有強大的精神寄托的人,我們可以認為他是精神穩(wěn)定的。換句話說,那些有非常強大的使命感和意志力的人,會形成人格的穩(wěn)定性。比如像玄奘那樣的人,他們所經(jīng)歷的生命的艱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但是有時候人不容易找到很強大的精神寄托,比如魏晉時代的那些士大夫,他們并沒有那么強大的精神寄托,因為那個時代的人感受到生命是一個悖謬性的存在,他們不能尋求到所謂彼岸的召喚。
在這種情況下,人如何尋求人格穩(wěn)定?那就是,人決定做自己,選擇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并且有力量維持“我始終如此”,即,我一旦選擇,我便始終如此。簡單而言,人相信自我選擇和自我塑造。
如此來看,什么叫人格的穩(wěn)定性?就是我們選擇我們自己,我們決定我們自己,并且用我們的力量來塑造自己,成為我要成為的那個人。我成為我要成為的那個人,這就可以成為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終極性目標。
要有力量成為一個能夠自我確認、自我塑造的人,并且能夠抗拒一切,用哲學的話來說,就是當我們能夠排斥一切非我的力量,一切否定的力量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就是穩(wěn)定的,就足以對抗種種的焦慮。
世界值得愛,朋友值得愛,家人值得愛
我們生命當中還有很多力量可以支撐我們。
一是你要看到這個世界值得愛。我們熟悉的唐代詩人杜甫,在他那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你會看到,雖然他是一個可笑的官,連個好的衣服帶子都沒有,回到家小孩子餓死了,但是他想到的不是自己遭遇的不公平,他想到的是還有人比他遭遇了更大的不公平。普通人在這樣的天寒地凍,在這樣的艱難困苦,在這樣的不幸面前,可能除了怨恨以外,什么都沒有了,失去了愛這個世界的力量。但是杜甫還有,他始終相信自己有力量愛人,他的詩歌不斷在表達這一點。他對他愛著的世界充滿悲憫,這也讓他的詩歌更有力量,就像我們熟悉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句子,在中國詩歌史上一旦出現(xiàn),就永遠不會被忘記。
不要覺得杜甫的詩歌跟我們沒有關系,他的詩歌讓我們明白,世界值得愛,這種值得愛跟我們愿意、并且能夠承擔一定的責任有關。世界值得愛,你身邊的朋友值得愛,你的家人值得愛,這給我們生命以穩(wěn)定的力量。
再一個,世界是美好的。世界值得愛,因為它是美好的。它為什么是美好的?因為生命有力量展現(xiàn)出它的形態(tài)。比如,魏晉時代是一個藝術的各個門類,文學、繪畫、書法都發(fā)生根本改變的時代,我們體會到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些都是人們用一種自由的創(chuàng)造力量去呈現(xiàn)生命的美好。
很多人面對焦慮的時候感到不安,如果不是感到不安的話,焦慮就沒有那么可怕;我們可以相信我們有足夠的可能和力量來平衡它。
很多壓迫是在日常生活當中形成的
一些朋友常常覺得生活很累,其實我們很多的壓迫是在日常生活當中形成的。因為,在日常生活里,我們跟外界的人和事發(fā)生沖突的幾率要高一些,不滿足感也會很強烈。也就是說,我們生活在一種時間的急促的頻率之中,它使得我們很難有一個視角,能夠在一個更大的范圍,比如在更大的時間、在更大的生命廣度、在更廣闊的知識的結(jié)構(gòu)當中去看待生命。
我這里想談一個詞,陶淵明詩歌里面講的“心遠地自偏”。“遠”是魏晉玄學里面常用的一個概念。什么叫“遠”呢?
日常的沖突、日常的利益得失、日常的榮耀等都是社會環(huán)境給予我們的一種壓迫,比如每天都在計算得失,每天計算成功和失敗,每天晚上都在算這些賬,那么你的生命就會被切割,被那種具體的利益、具體的得失切割得粉碎,你會覺得好像身上全是傷痕,今天某某怎么對我態(tài)度不好,這是一刀;今天這個生意怎么做虧了,又是一刀……生命就被切得零零碎碎,摸上去似乎全是傷痕。
實際上,把我們的生命放在更大的一個空間當中去體會生活的時候,那些東西覺得很小。
歷史是一個宏大的進程,我們的生命所面對的世界是一個壯麗的世界。我們?nèi)ンw會這些的時候,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看起來很強烈地影響我們的東西,力量很有限。
所謂“心遠地自偏”,就是離開那些日常的糾葛、沖突、矛盾遠了以后,你的生命就更自然一些,更具有一種靈動性。生命的美是存在的,自然的美是存在的,人情的美也是存在的,只不過,人和人發(fā)生利益沖突的時候,就會覺得很不美好,但是人情有它美好的一面,這些都是在變化的。遠離那些瑣碎的日常的利害的時候,我們會看到的生命是不一樣的。
真正的安定和真正的快樂
如何把我們的生命放在一種美好的形態(tài)之中呢?
我們自己可以創(chuàng)造這種美好的形態(tài),也可以更多地借助別人的創(chuàng)造,比如那些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用文學、繪畫、音樂等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一些精神空間。
就文學來說,可以提供閱讀或者欣賞的材料很多,但如果我們把精力主要放在閱讀經(jīng)典上,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因為我們借用了歷史的力量。那些在歷史當中經(jīng)過選擇、淘汰而保存下來的作品,往往具有特別豐富的內(nèi)涵、精美的結(jié)構(gòu)、感人的力量,它們是歷史中的珍寶。
擁有很多這種歷史上的經(jīng)典文本現(xiàn)在越來越容易了,一個小U盤就可以裝幾千本書,比如到了晚上,你把它打開,挑喜歡的讀一讀,你會覺得自己很富有。
當然,我完全不否定人有物質(zhì)追求,人需要在經(jīng)濟上去努力,使自己更富有。賺錢是要緊的,這很正常。但我想說,第一,我們不僅僅是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的世界里;第二,不能讓賺錢這件事情把我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們首先要追求一個生活溫飽,溫飽了之后要追求舒適,如果舒適了以后你還想追求奢侈品,我也不反對。但是,這些都不夠,因為這些東西并不能讓你得到一種生命的安定和真正的生命的快樂。
獲得真正的生命的安定和真正的生命快樂,途徑就是我前面說的三條:第一,我們的人格是穩(wěn)定的,我們知道自己是誰,并且我們能夠保持,讓我們不被外力改變。第二,我們是有力量愛人的。我們能夠愛人,因此我們能夠享受到人和人之間最大的幸福和愉悅。第三個是我們擁有藝術,在藝術的空間里,我們體會生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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