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把酒祝東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敃r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茫c誰同?
一千年前的離別,是真正的離別,因為距離,因為生死難料,因為無望,在重逢時才會迸發(fā)出巨大的喜悅。
今日的離別,是人為的離別,因為錯過,因為條件懸殊,因為不愿,就再也沒了重逢。
古人的離別總是會伴隨著眼淚和詩句,不像我們今天輕巧地說一句“再見”,然而并不會再見。
比如歐陽修的《浪淘沙》。
歐陽修,北宋最早開創(chuàng)一代文風的文壇霸主,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蘇東坡參加科舉的時候,因為文風酷似歐陽修,人人都以為他的試卷是歐陽修的學生曾鞏的。因此考官歐陽修為了避嫌,便讓蘇東坡錯失了狀元的頭名。待打開彌封的試卷,才知道這是蜀中才子蘇軾的卷子。
由此可知,當時歐陽修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一等一的。蘇東坡后來評價歐陽修,說他“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能得到蘇東坡這樣的盛贊,可想歐陽修的文采魅力。
歐陽修的文章天下知名,作的詞也是風流雅致。
在離別和重逢之前,是“初見”,有一句詩大家耳熟能詳,那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人人都惦記初見的美好,歐陽修也不例外。
天圣九年,也就是公元1031年,剛剛中了進士的歐陽修前往洛陽,擔任西京留守推官,沒想到一來這里,就遇見了自己一生的知己——梅堯臣。他在《七交七首·梅主簿》這首詩里說“圣俞翹楚才,乃是東南秀。玉山高岑岑,映我覺形陋。”極力夸贊了梅堯臣過人的才華和俊秀的長相。梅堯臣,字圣俞,世稱宛陵先生。時人張蕓叟曾說:“梅圣俞如深山道人,草衣木食,王公大人見之,不覺屈膝。”千年而下,可以遙想其人風姿。
當時的歐陽修和梅堯臣都是西京留守錢惟演的屬官。這位長官十分愛惜人才,閑暇的時候經(jīng)常舉行宴飲郊游,在洛陽度過了一段自在時光。兩個人在這段時間,春衫薄,美酒醇,山水樂。他們一起游山玩水,一起飲酒作詩,一起切磋古文,更在一起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后來,錢惟演政治失意,被迫離開洛陽,由名臣王曙接任。王曙管束部下嚴格,不滿于這些人的散漫,也不再給他們一起出游的機會。明道元年(1032年),尹洙、梅堯臣等相繼離去;第二年,歐陽修的妻子胥氏病逝。
眷顧的上司走了,交好的朋友走了,就連新婚的妻子也走了,孤獨和失意擊打著歐陽修的心。
這首詞就大致創(chuàng)作在明道二年前后,歐陽修任滿即將回到汴京,梅堯臣特地從宛城前來看望。重逢交疊著離別,欣喜蘊含著感傷,且看他歐陽公如何抒情,如何寫這離情別緒。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這兩句源于司空圖的《酒泉子》“黃昏把酒祝東風,且從容”,而添一“共”字,便有了新意。古人時常化用前人的句子,稱之為用典,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詮釋“用典”“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用典既要師其意,尚須能于故中求新,更須能令如己出,而不露痕跡,所謂“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方為佳作。
歐陽修添的這個“共”字,大有講究,本來是一個人的感傷,因為有了“共”,便多了一份所指。既是愿東風從容些,可以讓花兒多開一段時日;更是讓自己和朋友從容些,可以更好地游賞,共同珍惜這相聚的時刻。
垂楊紫陌洛城東。
這里的垂楊順承了上一句的東風,表明這是一個春天,楊柳已經(jīng)垂下了她長長的枝條,盡顯身姿的柔美。紫陌是指京郊的道路,而洛城東更是直接點明了他們聚會的地方在洛陽的城東。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著有一本《洛陽名園記》,詳細記載了洛陽當時各個有名的園子,相信歐陽修他們去游玩的也正是那些名園。而他們一起賞的花,應該就是牡丹?!堵尻柮麍@記》中明確寫道:“洛中花甚多種,而獨名牡丹曰‘花王’,凡園皆植牡丹。”
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這里的“當時”二字很有意思,它串起了過去和現(xiàn)在,三年前他們經(jīng)常攜手賞花的地方,也是今天游遍花叢的所在。這一句詞,將平面的生活開啟了兩個維度,一個是時間,一個是情感。自然的時間在變,而內心的情感卻沒有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前面的鋪墊到這里忽然就起了高潮,歐陽修說此恨無窮,什么恨呢,是離別不能相聚的恨。南朝詩人江淹在《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生本來就是聚少離多,而剛剛會面,又要匆匆作別,怎么不讓人生出無窮的悵恨呢!“此恨無窮”與后來蘇軾在《水調歌頭》中寫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是一個意思,從古至今,離別的痛苦永遠都沒有窮盡,總是給人帶來莫大的苦楚。
今年花勝去年紅。
眼前的花,將歐陽修的思緒又拉了回來,今年的花為什么比去年的紅,是真的花開得更紅嗎?當然不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因為今年有好友梅堯臣的相伴,花兒也看起來更加的紅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歐陽修是一個樂觀的人,此句雖然化用了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里“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的詩句,但杜甫是傷懷悲秋,歐陽修卻將別情熔鑄于賞花中。明年,會跟誰一起賞花呢?也許就是老朋友你啊,也許就是不知名的某某了,不如,再從容地多看一會吧。
全篇至此,戛然而止,他沒有給出答案,也不需要答案。何以慰離別?唯有思念與珍重。
二十多年后,梅堯臣去世時,歐陽修寫下了一首長長的《哭圣俞》,“昔逢詩老伊水頭,青衫白馬渡伊流……翩然素旐(zhào)歸一舟,送子有淚流如溝。”想起唐朝的元稹和白居易,也是這般的詩詞相和,元稹死后,白居易寫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或許,歐陽修不如白居易那般含蓄,但淚流滿面甚至眼淚在面龐上沖出了溝壑,的確是更有沖擊力的表述。值得安慰的是,讓歐陽修念念不忘的“逢君伊水畔”,對梅堯臣來說也是他詩句中的“春風午橋上,始迎歐陽公”。
是的,他一直記得,他們初見時的模樣。(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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