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是與生俱來的,運卻是可以改變的,取決于你自己。”
在42歲這年,李子景才遇到生命里第一個可以稱為“老師”的人。
她在甘肅一個縣城的單位食堂工作,每天有洗不完的菜和碗。但下班后,她會迅速切換另一個角色。
坐在宿舍的小木桌前,她拿出筆、課本、田字本,打開手機。
“‘命’的拼音由聲母‘m’和后鼻韻母‘ing’組成。它的第一個意思是生命。我們來到世界,就擁有了生命。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于我們只有一次’,所以要珍惜。”
手機里傳出許薇的聲音。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李子景會跟著這位許老師學習八個漢字。
在這之前,李子景沒上過學,認不得字,連自己的名字都識不得,更別說什么奧斯特洛夫斯基。
直到她找到許薇,一個教成年人學寫字的主播。
許薇每周日休息,但李子景不休,“我害怕再也沒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一年來,她寫滿了十五本田字本,一筆一劃地在每個方框里勾畫出那些原本讓她恐懼的字符。
她最開心的時刻,是在姓名欄用黑色簽字筆親手寫下:李子景。
·李子景的練字本。
不識字的人
將鏡頭對準字帖,挨個講解拼音、字意、組詞,這是許薇日常更新的視頻內(nèi)容。如今,她的粉絲數(shù)合計有近50萬。
·許薇的視頻。
“現(xiàn)在不識字的人還有嗎?”
視頻下方總會出現(xiàn)類似的評論,有網(wǎng)友回復:“有啊,我丈母娘就是。”
不止李子景,也不止“丈母娘”。根據(jù)2021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全國人口中文盲人口(15歲及以上不識字的人)約有3775萬人,文盲率由2010年的4.08%降為2.67%。
這“2.67%”中一些人,涌進了許薇的直播間。
晚上8點,許薇準時出現(xiàn)在鏡頭前。一塊白板、一塊板擦、一支馬克筆,還有擺放在旁的幾本教材,這就是講臺。
她的直播時間比8月提早了半小時,因為上課學生有點“特別”——大部分是中老年農(nóng)民,得種完地才能來聽課。如今天黑得早,他們收工的點也變早了。
連麥時間到。
“老師,我想學字。我沒學過,認不得字。”
“老師,我今年58歲了,歲數(shù)大,記性不好。”
“老師,我腦子好笨,什么都記不住。”
......
混雜著各地口音的普通話相繼冒了出來。
·許薇直播截圖。
許薇今年35歲,河北人。她戴著眼鏡,面帶微笑,刻意放慢了每句話的語速。
“只要你想學,就一定可以。”
“你還年輕呢,直播間里60多、70多(歲)的人都有。”
“你一點也不笨,不要說自己笨。我們一起多讀多說。”
·許薇直播截圖。
她會抽查連麥學員的學習進度,列出一些拼音或字詞,讓他們讀。
這時,大部分人會遲疑幾秒,再怯怯地開口。
出錯是常態(tài)。四個聲調(diào)的韻母,如果隨機指一個,有人會念出第五個音。
遺忘是常態(tài)。之前學會的字,有人因為忙了幾天農(nóng)活,就再也想不起來。
結(jié)巴卡殼也是常態(tài)。有人干脆不再吭聲,只留下嘈雜的背景音,孩子在哭、愛人在罵,說著聽不懂的方言。
許薇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她知道,這時絕不能急,否則下一次他們就更不敢開口了,于是一邊表示理解,一邊鼓勵,再抽些優(yōu)秀學員來做示范。
能準確讀出指定字并說出意思的人,聲音顯然要自信許多,比如李子景,但這起碼是堅持練習了半年以上的成果。
這份堅持當然不易。在直播間外,這些學生不識字的窘境,也遠比連麥的幾分鐘艱難。
許薇聽過許多故事。“有人告訴我,我們不識字的人挺可憐的,出門后就跟睜眼瞎一樣。沒人領(lǐng)著時,哪也去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很多學生就這樣過了大半輩子。
委屈與夢想
李子景對生活還算滿意。
小時候,她是甘肅山里的放羊娃。家里四個孩子,她排老二。因為家境貧困,她沒上過一天學。
但在她記憶里,父母很疼愛自己。她在23歲時結(jié)了婚,遇到不錯的婆家,兩個女兒乖巧懂事。
雖然食堂有一堆雜活,經(jīng)常忙到夜里,但好在每天不用再日曬雨淋,領(lǐng)導還老夸她做飯好吃。
只有在某些時候,她才會對生活有些意見。
“我的人生好像沒有受過啥多大的委屈,就是不識字,心里委屈得很。”
因為不識字,她只會用手機里的三個應(yīng)用:電話、微信、短視頻平臺。她不會打字,所有的交流都靠語音。
她最害怕的事,是收到領(lǐng)導發(fā)來的一大串文字。她得趕緊截圖發(fā)給家人求助。碰上丈夫開會,女兒也不回復,她急得不行,卻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屏幕。
直到2021年9月27日,她刷到了許薇的視頻。
她很驚訝,還有專門給她這樣的成年人開的識字班。在家人的支持下,她很快報了名,被拉進一個“零基礎(chǔ)學習班”,相當于小學一年級。
如往日一般,她每天在食堂掃地、洗菜、擦桌子。不同的是,她的嘴巴開始不停地嘟囔,反復念著新學的字音。連她丈夫都說,她就好像“著了魔”。
剛開始練字時,她翻出了女兒高一時的舊本子。已泛黃的封面上,女兒的名字旁,擠著四個歪歪扭扭的“李子景”。
·李子景的練字本。
她慢慢知道,自己的名字里有兩個“子”字,可以組成“老子”“莊子”,還有“種子”“孩子”,都是好的詞。
李子景有很多像她一樣的“同學”:沒讀過書、不識字、女性。
大約一年的時間里,許薇收了2000多名學員,其中99%都是女性,年紀最大的有74歲。
她們是妻子、母親,甚至是奶奶和外婆,但心里一直住著一個想識字的女孩,像扎進心里的刺。“她們常告訴我,做夢都想學寫字,現(xiàn)在特別想實現(xiàn)這個夢。”許薇說。
耐心
許薇很理解這種渴望,因為曾經(jīng)的自己也如此。
父母殘疾,她從小跟著奶奶在農(nóng)村生活,靠做鞋子為生。初中畢業(yè)后,奶奶告訴她:“書別讀了,回家跟著二姑學做鞋,再物色個好人家。”
她心里很害怕,“好像我的人生已經(jīng)被設(shè)定好了”。
她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四處籌錢,輾轉(zhuǎn)找到在外打工的三叔的岳父,才爭取到高中的學費。
“如果當初沒有堅持,我不會有后來讀大學的機會。我的人生就是被讀書改變的,但也差點被放棄,所以我對學員們的境遇感同身受。”許薇說。
回想一年前,她偶然刷到“成人識字班”的視頻,一查才發(fā)現(xiàn),類似的直播間有上百個。
觀察了幾天,她看到一些“老師”不僅講課粗糙,對待學員也很“粗暴”。還有些人賣完課程鏈接后就消失了。
一個學員和許薇抱怨過,她曾跟著另一個主播學了一陣。有時她話說得不清楚,對方就明顯不耐煩了。她很快決定“退學”。
她并非是不珍惜學習機會,只是在不識字的前半生里,識人眼色是她更擅長的本領(lǐng)。這種敏感和那根刺一樣,在心里積壓多年。
報名和堅持都需要勇氣。“一把年紀、記性不好、沒上過學”,是學員在報名前常和許薇說的顧慮。還有一個大家普遍擔心的:怕被人嘲笑。
一個人在外時,李子景總覺得“難堪”。一是怕自己不識字鬧笑話,二是不好意思對別人說自己不識字,“被人一直盯著,感覺很丟人”。因此,她也對一些線下培訓課望而卻步。
她算是許薇最早一批的學員。她說,自己一眼就認定了這個老師,覺得她很有耐心,“在她面前不怕丟人,自己還能躲在家里練”。
事實上,保持這份“耐心”不容易。
“一是要照顧他們的情緒,二是要多花時間,有時我也聽不懂他們想說什么,只能一遍遍引導確認,同時做好心理準備,他們的學習進度不會很快。”許薇說。
她還從自己的兩個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教成年人識字和教小朋友很不一樣。
“教小朋友要把字說得有趣味性些,大人則更注重實用性。比如‘風’字,你和小朋友說‘風箏’,他們就會特別感興趣。但要是對大人,你得教他們‘刮風’,因為這個會影響務(wù)農(nóng)。”
不過,許薇還是喜歡在上課時分享一些古詩詞、名人名言。她覺得要是她不說,也許他們不會有機會認識李白、孔子,甚至是奧斯特洛夫斯基。
而他們也樂意聽。“從前沒文化,一聽到這些就很害怕,現(xiàn)在覺得蠻有意思,好像距離沒有那么遠了。”李子景說。
·許薇直播截圖。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那天夜里,許薇講完這首詩后,一個剛連麥的老年學員發(fā)了幾個字:好好學。
變化
許薇的角色不僅是老師,還是一個傾聽者。
學生的年紀基本都比她大,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男性,她一般稱學生“姐姐”。
她對姐姐們最大的印象是淳樸。“她們大部分是農(nóng)民或主婦,想法很單純,善良真誠。”
比如有個姐姐,第一次一個人去銀行辦業(yè)務(wù),順利地確認了所有信息、簽了字,趕緊跑來和許薇“匯報”,說自己高興壞了。
許薇陪著她樂。她知道,這件事有更重要的意義。
“只有自己敢去銀行了,她們掙的錢才能自己處理,否則只能全部交由別人。”
這只是識字帶來的變化之一。
一個在羽絨服工廠上班的姐姐告訴許薇,從前不識字,她只能等別人下好布料、定好尺寸,才能做衣服。這樣一來,別人給什么就是什么,她沒有發(fā)言權(quán)。誰讓她看不懂呢?
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獨自操作整個流程,“不再用依靠誰了”。
許薇還有一個患小兒麻痹癥的學生。隨著病情發(fā)展,她說話吐字越發(fā)不清晰。如果想保持和外界的交流,只能靠打字。
遇到這樣的學生,許薇也想多幫忙。因為年齡相近,她不僅跟著許薇學字,也常對她說心里話。她說,自己這樣,連想買一個喜歡的東西都做不到。
如今學會打字,她也學會了網(wǎng)購,那個小小的心愿就這么實現(xiàn)了。
李子景再也不用在丈夫開會時“提心吊膽”了。問她還覺得委屈嗎?她輕輕一笑,“好得多多啦”。
·李子景的練字本。
“她們經(jīng)常不停地和我說感謝,我都說不要謝我,要感謝努力的自己。”許薇說。
盡管到現(xiàn)在,她們的精力依然經(jīng)常被沒干完的活、第二天的早飯、孩子的哭鬧聲占據(jù)。
但從她們走進直播間的那天起,嘈雜的空間里慢慢多了許薇溫厚而堅定的聲音。
“除了‘生命’,‘命’的另一個常用詞是‘命運’。命是與生俱來的,運卻是可以改變的,取決于你自己。我們要珍愛生命、改變命運……”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文章未經(jīng)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轉(zhuǎn)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提供新聞線索,可發(fā)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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