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開元十二年（724年），李白辭親遠(yuǎn)游，仗劍去國，從巴蜀順江東下，來到了繁華的金陵城（今江蘇南京）。他在金陵待了一陣子后，隔年（726年）春天又欲往廣陵（今江蘇揚州）。臨行之際，李白與前來送行的朋友們飲酒作樂，寫下了《金陵酒肆留別》一詩。詩中說：春風(fēng)吹起柳絮，酒店滿屋飄香。漂亮的女招待壓出美酒，招呼客人前來品嘗。金陵的朋友們紛紛前來送行，主人與客人都干了杯中酒。請君問問東流的長江水，別情與江流到底誰更綿長？

壹 繼承遺產(chǎn)

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

李白是個“手散”的人，只要今天高興了，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之所以養(yǎng)成這樣的性格，主要是家里有錢，他天生就是“富二代”。

據(jù)專家考證，李白的父親李客是個富商（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第18頁）。在眾堂兄弟中，李白排行第十二，下面只有一個妹妹李月圓，李白是家族中最小的男孩。

李白祖上好幾代都生活在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城），在《史記》《漢書》中，被稱為“鬲昆”“堅昆”。唐貞觀十四年（640年），朝庭設(shè)置安西都護府，統(tǒng)轄安西四鎮(zhèn)（龜茲、疏勒、于闐、碎葉），范圍相當(dāng)于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哈薩克斯坦東部、吉爾吉斯斯坦北部楚河流域。唐玄宗時，碎葉城歸西突厥突騎施汗國管轄。

“碎葉城”本意是“小葉城”，關(guān)中話-西安話（古長安話）中“碎”是“小”的意思。當(dāng)時建起這座城以后，叫什么城才好呢。大家商量，這個城碎碎的（小小的），樹葉大的一片城，就叫“碎葉城”吧（高建群《絲綢之路千問千答》）。

在我國古代游牧民族中，財產(chǎn)繼承歷來有“幼子守灶”的傳統(tǒng)，即當(dāng)父親死后，由正妻所生的最小的男孩（俗稱“老兒子”“老疙瘩”）繼承父親大部分遺產(chǎn)（牲畜、氈房、牧場等）。在突厥語中，幼子又叫“奧托特勤”，意為灶君。

實行“幼子守灶”制度的原因有二：一是古代人均壽命短。父親去世時，幼子往往尚未成年。如果眾兄弟平分家產(chǎn)，幼子肯定最吃虧。“幼子守灶”可以讓幼子在父親死后養(yǎng)活自己；二是哥哥們成年后外出自立門戶，自尋牧場。創(chuàng)業(yè)難于守成，凡是開拓新的業(yè)務(wù)領(lǐng)域，肯定有風(fēng)險。即使哥哥們?nèi)际×耍椎苁刂赣H留下的牧場，還能讓家族血脈延續(xù)下去，不至于斷了香火。

按照“幼子守灶”的傳統(tǒng)，李客的大部分遺產(chǎn)都交由李白繼承了。

在古代，商人常常受到官府盤剝、地痞欺壓和社會歧視，而且經(jīng)商必須常年在外，風(fēng)餐露宿，四海漂泊。若是不幸遇到強盜，甚至連小命都保不住。比起當(dāng)官來說，經(jīng)商并非一個理想的職業(yè)。

正因如此，李客從不讓兒子跟著自己在外邊跑碼頭、經(jīng)商、交際、應(yīng)酬，而是讓李白在四川江油匡山讀書練劍、養(yǎng)鳥馴鷹、尋仙問道。偶爾有了空閑，李客甚至還親自指導(dǎo)兒子讀《子虛賦》等文學(xué)作品（《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

李客之所以如此，是不愿意讓兒子走自己經(jīng)商的老路，盼著他將來能為官作宰、開衙建府、光宗耀祖。

俗話說得好：“掙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好比水沖沙。崽賣爺田不心疼，錢多任性害后人。”李白沒跟著父親走南闖北，也沒經(jīng)歷過風(fēng)餐露宿，更不懂江湖的機詐險惡。繼承遺產(chǎn)讓錢來得太容易，花起來自然就大手大腳，毫不心疼。

貳 熱情好客

最常干的事是喝酒

李白不光繼承了父親的遺產(chǎn)，也繼承了他熱情好客的性格。所以，與朋友聚會他都搶著買單。

不僅喜歡主動買單，李白還是個輕財好施之人。據(jù)他自述：“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上安州裴長史書》）。

當(dāng)時的“三十余萬”是什么概念呢？

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年)李白25歲時，一斗米賣十三文。在青州（今河北、山東一帶）、齊州（今山東濟南一帶）等糧食主產(chǎn)區(qū)，每斗谷子才賣五文錢。即使在物價最高的兩京（長安和洛陽），一斗米也不到二十文，一斗面約三十二文，一匹絹也才二百一十文（杜佑《通典》卷七《食貨七》）。

在長安（今陜西西安），三十萬錢能買一萬五千斗（一千五百斛）大米，或在距最繁華的西市只隔一條街的醴泉坊買下十畝宅基地（李嶠《代公主讓起新宅表》）。

李白在金陵，除了吃飯搶著買單外，他最常干的事就是喝酒、聽曲、游覽名勝、布施僧道、吊懷古跡、接濟落魄公子……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燒錢的事兒（《對酒（葡萄酒，金叵羅）》《陌上贈美人》《贈段七娘》《口號》《估客行》《上安州裴長史書》《秋日登揚州西靈塔》《送崔十二游天竺寺》等）。

在盛唐，普通酒賣三百錢一斗（杜甫《逼仄行贈畢曜》），但高檔酒（如三辰酒、劍南燒春）則貴得多，有的甚至要賣一萬錢一斗（《行路難》）。李白財大氣粗，喝的自然都是高檔名酒。

喝酒是很費錢的。在西州（今新疆吐魯番），購買一名陪酒的13歲普通胡婢需要大練40疋（吐魯番文書《開元二十年薛十五娘買婢綠珠市劵》），而要買一名相貌出眾、訓(xùn)練有素的吳姬，價格則更貴（吳姬、越女、趙女、邯鄲女都是絕色美人兒的代名詞）。

唐代藝伎能詩者甚多，比起良家婦女來，伎女的詩作更加自由、解放、靈活、流動，感情更加炙熱、直白，題材也更多元、廣泛。比如張窈窕的《春思（門前梅柳爛春暉）》、薛濤的《春詞（那堪花滿枝）》、劉采春《啰唝曲（不喜秦淮水）》、魚玄機的《贈鄰女（羞日遮羅袖）》、李治的《相思怨（人道海水深）》、徐月英的《敘懷（為失三從泣淚頰）》……都是難得之佳作。

在唐代，有名的伎女詩人還有蘇小小、翠華、阿軟、沈東東、關(guān)盻盻、瓊?cè)A、劉鳳仙、麗玉、曹文姬等。李白是大詩人，他做東請客，必然要邀請擅詩之女出來唱和一二。這類服務(wù)都是“銷金窟”“無底洞”，銀子花得跟淌水似的，哪里還顧得上“罪過可惜”四個字。

隨著釀酒技術(shù)的發(fā)展，唐代出現(xiàn)了紅曲釀酒法。紅曲是一種高效酒曲，它以大米為原料，經(jīng)接種曲母培養(yǎng)而成，含有紅曲霉素和酵母菌等生長霉菌，具有很強的糖化力和酒精發(fā)酵力，這是北方粟米、麥麩無法比擬的。

紅曲色澤鮮紅，在釀酒中霉素?zé)o毒，酒液也呈現(xiàn)出紅色。如“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李賀《將進酒》），“酒光紅琥珀”（岑參《與鮮于庶子泛漢江）》，“酒傾紅琥珀”（貫休《送吏部劉相公除東川》），描寫的均是紅曲酒。

發(fā)酵酒成熟后，酒醪與酒糟混于一體，必須通過取酒這一環(huán)節(jié)，才能收取純凈的酒。唐人取酒方法，一是器具過濾，用竹篾編織過濾酒醅的酒器當(dāng)時非常簡易；二是槽床壓榨，槽床又叫糟床、酒床，酒甕發(fā)酵好的酒醅，要連糟帶汁傾入槽床，壓榨出后流滴接取酒液。“夜槽壓酒銀船滿”（羅隱《江南》），“曉壓糟床漸有聲”（陸龜蒙《看壓新酪寄懷襲美》），都指這種槽床壓榨。

叁 縱情快意

觥籌交錯花光銀子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所謂“壓酒喚客”，就是將酒糟壓榨掉，再請客人喝（葛承雍《大唐之國——1400年的記憶遺產(chǎn)》第322-324頁）。

這相當(dāng)于酒館老板安排漂亮的小姑娘端著美酒，站在店門前，招呼過往行人前來試飲。面對“美女+美酒”這種極具誘惑力的營銷手段，李白絕對是頻頻上鉤。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xì)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對酒》），既然店家能提供從“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唱歌”“玳瑁筵”到“芙蓉帳底”的服務(wù)，價格絕對不菲。一頓酒席吃下來，少說也得花幾百兩銀子。

單也并非不能買，但關(guān)鍵是：請誰喝酒、為誰買單、能有什么效果？

李白既然想當(dāng)宰相（這也是李客的期望），最理想的酒友當(dāng)然是唐玄宗李隆基、貴妃楊玉環(huán)和太子李亨。其次，若能為宰相李林甫、楊國忠和大內(nèi)總管高力士買幾次單，也挺不錯。退一萬步來說，實在不行，他能時常與玉真公主、賀知章、元丹丘聚一聚也好嘛。

李白自述“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遍覽李白詩文，經(jīng)常陪他喝酒的“金陵子弟”有：蓬池隱者（《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王處士（《題金陵王處士水亭》）、張十一（《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盧六（《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四首》）、王主簿（《自金陵溯流過白壁山玩月達天門寄句容王主薄》）、韓云卿（《金陵聽韓侍御吹笛》）、范宣（《金陵歌送別范宣》）、權(quán)昭夷（《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殷淑（《三山望金陵寄殷淑》）、楊利物（《春日陪楊江寧及諸官宴北湖感古作》）、魏顥（《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山》）、釋中孚（《登梅崗?fù)鹆曩涀逯陡咦律墟凇罚⒋拮谥ā冻甏尬謇芍小罚?、崔成甫（《玩月金陵城西孫楚酒樓達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綺裘烏紗巾與酒客數(shù)人棹歌秦淮往石頭訪崔四侍御》）……

上述酒友，除了崔宗之是宰相崔日用之子外，多系無名之輩或基層官吏。為這些人買單，效果可想而知，必然是：“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chǎn)今朝貧”（《醉后贈從甥高鎮(zhèn)》），“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贈劉都使》）。

金陵城，是大唐數(shù)一數(shù)二的銷金窟、無底洞。飯館、酒樓、茶館、戲院、青樓、賭場、書店、寺觀……都留下李白的身影和足跡，當(dāng)他把身上的銀子花光了，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從當(dāng)鋪出來。

李白在江南一帶混了幾年，錢也花光了，不但“宰相夢”杳無音信，還喝出了一身病，最后只得黯然辭別。對于這段歲月，他回憶說：“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淮南臥病述懷，寄蜀中趙征君蕤》）。

說到底，李白只適合當(dāng)詩人。

《金陵酒肆留別》

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問取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馬睿）